三百长程十万树 荫涵千秋万古风
——评大型历史题材川剧《蜀道翠云》对“蜀道精神”的开掘与运用
由广元市戏曲发展中心(四川省豫剧团)精心打造，广元市戏曲发展中心二级演员陆洪涛领衔主演的大型历史题材川剧《蜀道翠云》，在第六届川剧节暨四川省第二届川剧汇演中隆重登场，为观众呈现出一场精美的文化盛宴。
《蜀道翠云》剧本取材于明代正德年间，剑州知州李璧于蜀地整修驿道并种植柏树数十万株的史实；从打磨到完成，历时十余月。据悉，其间主创团队多次赴广元等地实地采风，并邀请众多蜀道文化研究专家予以指导，为提升剧目的文化内涵和艺术品质做了充足准备。演员团队同样备尝艰辛，在热火朝天的盛夏毫不懈怠地加紧排练，才终于将这场集文化性、思想性、艺术性于一体的精彩之作呈现在观众面前。
《蜀道翠云》的精彩之处，在于用戏剧这一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彰显对“蜀道精神”的开掘与运用。其中一脉相承且明暗交织的文化性，深刻丰富且充实立体的思想性，富于美感和质感的艺术情感性，都足以作为“蜀道文化”挖掘的典范。
一、一脉相承千古志：对“蜀道精神”文化性的巧妙嵌入
《蜀道翠云》创作的精妙之处，首在虚实相生，首尾相承，融合交织，流转圆融的明暗叙事线索，并在这些线索中巧妙将古蜀道的文化功能彰显出来。具体表现为如下三点。
(一)千年古松守沧桑——对蜀道文化IP的挖掘与运用
古柏作为中华文化史上的典型意象，代表坚毅不屈的君子品格，蕴含长青长存的美好寓意。《蜀道翠云》就地取材，以古蜀道上的护路功臣、风景名片和文化IP——千年古柏所幻化老者为视角线索，讲述其平生所见所闻。
这一设计，精妙之处有三。
其一，用千年古松幻化人形为视角来结构全篇，起到勾连古今的作用。这使该剧在开端安排回顾文化、历史，揭开明正德年间李壁修蜀道这一特写情节时显得自然流畅。并在最后卒章显志，以老者视角做结，回扣历史，感念沧桑更迭、世事起伏中的古道热肠。这种个人感慨式的总结，既自然地明确了主旨，又恰切地回应开头，可谓首尾衔接的结构线。其二，以翠柏伟岸而博大，坚韧而顽强的品质暗喻主人公李壁品格。同时彰显蜀道的历史悠久与古道沧桑，为剧目的氛围渲染与格调奠定打下基础，客观上也增加了剧目的历史感和艺术感。其三，为化解冲突与剖白主角心理起到引路与剖析功效。剧中，每当主角遇到难题而纠结时，古柏都能及时出现，以巧妙的引导拨云见日，看清内心的志向与选择。如在对于护道之木的选材，是选生长快速的普通树种，还是留存久远且当地百姓喜爱的柏树；对判断案情时是为护树误杀村民的爱徒与女婿开解，还是为受害者家属主张公道的两难中予以点拨启发。这种设计，让人物内心情节得以巧妙无形地显化呈现，同时彰显出与松柏文化品质相契合的主人公人格。
(二)文脉流转永传扬——对蜀道人文艺术的化用与彰显
《蜀道翠云》在以千年古柏为结构线的明线之外，巧妙嵌入两条暗线，将巴蜀文脉和人文特质寓于无形。
其一为“自古诗人例到蜀”的文学脉络。在剧目开篇，古柏开口讲述所见所闻时，从李白的《蜀道难》到杜甫、陆游的蜀道诗，勾勒出蜀道文脉的唐宋线索。实际上，这是对中国文学史上“自古诗人例到蜀”这一奇妙现象的点题。正如清代蜀中三杰之一的李调元在其诗《送朱子颖孝纯之蜀作宰》中所书：“自古诗人例到蜀，好将新句贮行囊。”晚清第一词人赵熙也说：“从古诗人多入蜀，花潭杜老望君时。”据统计，仅唐代就有180多位诗人入蜀。而同样出蜀诗人如李白、苏轼等也为巴蜀文脉走向全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以至于有“文宗自古出西蜀”的美名。
而蜀道作为出入蜀地的重要通道，既是重要的文化连通线，又因其艰险而激发过往诗人们的无限感慨，成为引发诗情的创作之源，具备集交流与感发为一体的双重功效。因此自汉魏以来，有关蜀道的诗词歌赋游记连绵不断，其中以唐宋最为丰富繁荣。王勃、李白、杜甫、元稹、李商隐、文同、苏轼、陆游、张载等著名诗人均有蜀道诗传世。
其二为“开放包容，善良乐观”文化内涵。李壁入川的第一个戏剧冲突发生在对入蜀流民的安置上。作为天府之国的四川，因蜀道艰难，山关险固，历代都是兵荒马乱时避难的重要场所。如何对待难民和外来人口，李壁的做法既体现出其个人的天下胸襟、民胞物与的爱民情怀，以及放眼四海安顿内外的政治气度，更展示出蜀地人民开放包容、善良乐观的地域特质。而对流民的接纳以及明清时期的湖广填四川，也造就了天府之国文化的融合繁荣。这是本剧对天府文化内涵重要特征的精妙化用与彰显。
(三)代际赓续护翠廊——对蜀道精神赓续的传承与颂扬
“一条古蜀道，半部华夏史”，蜀道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秦并巴蜀时，古蜀道中最重要的金牛道就已正式开通。金牛道上的翠云廊作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剑门蜀道遗址的核心组成部分。它绵延300余里，有着迄今保存最完好、里程最长、数量最多的古代人工栽植驿道古柏群，被誉为“蜀道灵魂”“世界奇观”。
《蜀道翠云》从古蜀道的开发说起，重点呈现古蜀道修护植树功臣李壁的故事。将其植树辛苦，护树辛酸，定制之功细化呈现。而在这一特写背后，用快镜头一一呈现出明代到今天的历史沿革。李壁通过制定法规民约实现蜀道和古树的共护，制定驿道古柏离任交接任制度沿袭至今，留下目前翠云廊三线现存古柏12000余株，其中剑阁县境内7803株的厚重遗产。遗憾的是，这些故事，史书中所载寥寥，仅有功勋卓著者如李壁及清朝梓潼缙绅潘浡和广元知县曾逢吉几人。而现在，通过该剧的呈现，使我们更直观地感受到了历任在位者在古道守护历程中所遭遇的艰辛和无私的付出，也使他们的精神一脉相传，连接到了当下。
二、随风化育润无声：对“蜀道精神”思想性的丰富呈现
《蜀道翠云》以剑州知州李壁维护蜀道的故事展开。据史书记载，明正德十年(1515年)夏，全州人李璧升为剑州知州，李壁来到满目疮痍的剑州时，这里刚经历了一场战火。正德三年(1508年)，重庆巫溪盐工蓝廷瑞等聚众起事，“众十万余，置四十八总管，延蔓秦楚间，转寇巴州……”，史称“鄢蓝之乱”。李壁上任之际，剑州战事初平，城垣破败，生民涂炭，百业待兴，蜀道凋敝。该剧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治理蜀道为历史切片，呈现李壁作为一代循吏大儒的为政之道、为人之道、天人合一精神。
(一)恤民深情——关爱苍生与主持正道的为政之道
剧中主角李壁作为守护一方的地方官，通过三个场景安排，展示出中国传统为政之道的要旨。第一为上任之初，面对流民问题的处理方式。当时，地方官刘显为保护治内百姓安全，坚持要驱逐流民。李壁则对他教导说，作为朝廷命官，助天子治理天下，应当视百姓为父母。又说，你忘了当年“鄢蓝之乱”，灾难的源头正是一些官员压榨百姓，流民成灾被人利用所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视百姓生计为首要。这两句话，一则展示出为政之道的宽广胸怀，二则流露出分析问题时眼光长远和把握本质的原则。这正是为政者所要具备的特质。
第二为遭遇洪灾，蜀道破败，立志栽树护道。此时李壁护道救民心切，想要栽种生长快速的树木护道，经古柏长者点化，决定种生长慢但生命久远的柏树。但是，这样做却面临一系列困境：官府无钱，动员富绅无效。他用尽家里所有积蓄采购树苗，带领官吏家人亲自种树。此时，同为官员的刘显流露出不满情绪，认为等到树木长成，他已不知调任何方。这个问题，在古柏老者点拨时已向李壁提问，他再次洒脱无碍地给出答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种胸襟气度和荡气回肠的精神，不啻是给古今短视功利为官者的一剂清凉散和正心丸。
第三为洞悉人心，利用地方富绅需要，发展安民兴政的地方振兴举措。上任之初，利用富商想要流通经商需要，制定修蜀道赋税减半的措施，激励他们组织流民修路，从而巧妙地解决了流民安置问题。在经济有一定起色后，又利用商人修建集市的需求，积极沟通，引导他们完成修建，为百姓购物提供便利，创造良好的生存生产环境，为百姓富庶安居营造条件。
以上这些内容，并非杜撰。据史书记载，李壁任剑州知州期间，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如开设市场，招揽客商，禁止伪劣，搞活县域经济；扩建州城，提升城防能力；创建书院，就地培养人才；修复文物古迹，形成文化氛围等，对治愈战乱创伤，恢复社会秩序作出了卓越贡献，成为剑州历史上最有作为的知州，一直为人民怀念。剧本选择李璧影响力最大的政绩——整治官道、植柏树十万棵——进行演绎，以点带面，是对为政者的启发与点拨。
(二)人之常情——关怀亲人与重情重义的为人之道
剧中，剑州知州李壁除了循吏形象，更是一位儒家伦常中的理想楷模。剧一开始，便是回忆父亲教诲“为官一时，造福一方”的场景，展示出其秉持家训的一面。而李府问情一节，以“风大关窗子”的巧妙细节，为年轻人互诉深情留下空间，以通达开明的姿态对待学生与女儿的恋情，呈现了他对家人妻子的爱护之情。而通过孤儿徒弟的表白，更揭示出其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君子人格。收留抚养孤儿，并以其毕生所学教导他，这其实是平常人并不容易的仁爱之情。
在爱徒汪琪为护树误杀乡民引发矛盾时，李壁在护法与循情之间反复纠结。虽然以徒弟自行投案、毅然伏法给了乡民交代，维护了老师的正义之道。但这样的结局，却恰恰让李壁对亲情的看重得到浓墨重彩的描画。痛失爱徒后，李壁颓然无助的渺小感，也将其痛苦和人情的一面展示得淋漓尽致，令人动容。并在此后痛定思痛，分析遭逢此事的根由在于制度缺乏，便果断制定条例，形成官民相禁砍伐的规定，为避免类似情况提供了依据。也正因这种深情，让百姓感动信服，形成自愿守护古柏的约定。也正是这种纠结牵绊，让观众在一种平凡人的深情可感中得以代入，由感动走向肃然。
(三)大爱至情——民胞物予与敬重自然的天人之道
翠云廊作为世界上现存最大的人工古柏林，是我国先民栽种行道树最好的历史见证。千年古柏与千年古道相伴相生，历经风雨洗礼，见证历史变迁，一路逶迤连绵，环云耸翠，夹道成廊，升华为历史与文化交融的鲜活记忆，成为自然与人文共生的珍贵标本，被视为生态文明的范例。而蜀道之所以能有今天的灿烂，离不开李壁那样能够遵守自然规律与地方人情，以大爱庇护一方的守护者。
剧中，李壁顺应当地风土人情，能历数“夫妻柏”“状元柏”“关公柏”等典故，知道当地百姓爱柏树为寿树吉木，有认柏树为干爹的习俗，能自发保护。再加上对存留的千年古柏耐寒，能千年长存的特征了解，对其护路庇荫功能的认同以及对柏树品质的敬重，毅然不以政绩挂怀，决定遵守“蜀道与古柏相伴，翠霭与民心同辉，相互依存，天人合一”的大道，种植能生长千百年的柏树，为千秋大计做出一己贡献。
这种顺应一地风俗民情，考察自然条件，不以一时一己得失为念的品质，不正是大爱至情、民胞物与的君子品质的生动展示吗？
三、融合辉映绽光彩：对“蜀道精神”艺术性的匠心展现
在艺术特色方面，《蜀道翠云》遵循川剧特质，川味儿浓郁，在矛盾塑造与内涵演绎的手法上，又展示出别具特色的创新性。
(一)特质呈现——遵守唱念做打的戏剧本色
《蜀道翠云》作为新编历史川剧，充分保留了戏剧特质，唱念做打、生旦净丑样样齐全。戏中李壁扮演者展示的髯口、帽翅、趟马等表演技巧激动人心；汪琪扮演者凌空跪拜的高难动作赢得满堂喝彩，而四位富商丑角的插科打诨更令戏剧情节在紧张中充满轻松感，营造出亦庄亦谐、张弛有度的节奏感。同时以充满川味的“剑州的风，昭化的葱，青川下雨如过冬”“腊肉干”“黄花干”“望媒”等词汇，将川人的幽默风趣展现出来，建立起观剧亲切感。
同时，剧中人物服饰色彩搭配精妙，以与翠云廊相衬的苍青色、藏蓝色、白色、褐色为主，营造出冷色调的自然美。而剧中人物洪亮悠扬的唱腔震荡人心，以清朝康熙年间剑州知州乔钵《翠云廊》为开端和结尾的唱词，辞采清新优美，为剧目增胜不少。
(二)矛盾塑造——演绎情感冲击的艺术魅力
《蜀道翠云》看点众多，而高潮则在“止伐伤命”一幕。李壁在此时，面临着最艰难抉择，一面是为民做主的道义要求，一面是妻子女儿和爱徒的亲情羁绊，更何况汪琪又是一位人品学问俱佳而又有担当的栋梁之材。一面是失所流民失去亲人的状告，一面是爱徒为替自己守护古树防卫误伤的现实。一面是秉公执法的一贯遵循，一面是情深似海的多年相守。在这错综复杂的纠葛中，如果果决处理爱徒则不情，如果稍有袒护为不义，在无限挣扎中，李壁甚至产生期待爱徒远走他乡的柔软私情。
在这一环节中，李壁通过纠结时左右单边交替以及同时扇动的帽翅功，以及汪琪拜别时心情痛苦动荡的髯口功，以及步履蹒跚摇摇晃晃颓然倒在蜀道边的形象，将人物内心的复杂及柔软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一环节类似《铡侄赔情》中的大义灭亲环节，但案情因不在善恶两端而更加复杂纠葛，人物也因未曾脸谱化而显得丰满真实。使得该剧的矛盾冲突更加牵绊人心，人物形象愈发动人心弦，形成强烈的戏剧冲突效果。
(三)寓情于理——实现无形教化的功能呈现
《蜀道翠云》具有深刻的思想性，通过对地方官李壁的艺术塑造与精神呈现，展示出该剧创作者对为政之道、为人之道以及天人合一自然之道的深谙与解读，并且多采用李壁的唱词，以自白的方式表达出来。诚然，戏剧在文化传承与价值宣导方面起着重要作用，然而作为戏剧主要功能的“教化”，常因为过多说教和道理的展示而显得生硬，影响达成效果。
这部剧对这一矛盾的解决之道，除了通过具有深刻哲理的语言凝练为政之道与为人之道外，更在于以巧妙的匠心寓理于情。通过巧妙的矛盾设置，带领观众入情入境，无痕地将理融入细腻真实而感人至深的情感之中，通过感同身受的艺术感染力，达到化育无形的效果。在中国，庄子早已认识到寓言说理方式的效果，寓理于情的叙事方式，是成功作品的重要特征，也是该剧的成功之处。
整体来看，该剧以千年蜀道翠柏为故事线，将千年蜀道的历史文化与先贤的家国情怀通过川剧这一优秀传统形式展现出来。通过“植树”与“树人”故事挖掘古树名木背后的思想内涵，以蜀道载历史、以蜀道承文脉，以古柏显精神，以“植树树人”表“天人合一”之哲思，传达“蜀道翠云”贯通古今的文化和精神价值，也使该剧成为坚定文化自信的有力支撑。
同时，该剧兼具思想美、艺术美、结构美，达到了通过戏剧这一艺术形式彰显文化特色与思想精髓的效果，对宣扬地方文化和蜀道精神起到了有力推动作用。而其交织互融、化育无形的明暗交织式结构，更堪为当代历史剧创作的优秀典型，值得广泛发扬借鉴。
(作者系成都市教育科学研究院教研员、四川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博士薛涓)
客户端下载
发表于 2024-11-7 23:34
本贴仅代表作者观点，与麻辣社区立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