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寨系列故事：伏龙寨下的坐堂袍哥王八河

广安王志刚 · 发表于 2024-10-30 11:36

转摘于《前锋文艺》

伏龙寨系列故事：伏龙寨下的坐堂袍哥王八河

代市场旧称戴市场，清末民国时期，代市场的袍哥有“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说，他们分别是王五湖、王四海、唐九江、王八河。王八河是长五王氏族人，谱名王官伦，号八河，身材高大魁梧，脸上棱角分明，在代市场操坐堂袍哥，做话事人替人评判是非，和他哥哥王官授在代市场石坝子还经营着有三个门面宽大的中药铺，茅坝沟的乡下还有几百挑谷的田土收租。

王俊良，谱名王顺遂，字德泰，号俊良，出生于长五王家的世居之地伏龙寨子下的莲坪里茅坝沟，家里是传统的大地主家庭，在毛坝沟一带有田土八百余挑谷，所以成年后主持家业的王俊良又有“八百担”的名号。王俊良幼读书，屡试不中，家里给捐了一个监生的出身，也算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只是一直没有得到实职，后改学医，偶得名老中医指点，在治疗风寒湿热方面自成一系，二十余岁，便在家里的操持下，在代市场石坝子开起了药房，当起了坐诊郎中，由于医术精湛，经营得当，药房逐渐开成了有三个门面宽大的中药铺，逢二五八赶代市场的日子，还请乡间的老中医来坐诊开方，又买下了门面后的二进四合院，供家人和帮工的工人居住。

王俊良娶妻庹氏，生了二子二女，长子王官授，为人随和，在南充读了书回来，就从父学医，另外还拜了几个老中医为师，医术也是有几分火色的。次子王官伦，号八河，生性好动，从小长得结结实实，读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私塾先生婉转地说，八河这个娃儿，可能练武比较在行。

长五王家，历来崇文尚武，崇文的方面暂且不说，在尚武的方面，出了不少人才，实职三品指挥使王天成，例授卫总戎王福堂，道州府武状元赐建武状元牌坊的王心德，还有数十位花翎四品卫、蓝翎同知卫等等。家族中的有识之士，或是利用族产，或是大家捐资，在帽合山旁的老祠堂院子，设私塾请夫子，免费教家族子弟文化课，在伏龙寨下的白鹤岭牌坊院子，聘请武术教头，偶或有族中武艺高强者免费教练家族子弟学习武艺。王俊良眼看自己的小儿子王八河不是读书的料，思考再三，将王八河带到了白鹤岭牌坊院子，早送晚接地开始练习武艺。

王八河九岁开始习武，一来，每天从代市场经周家拱桥三堆石梁子到白鹤岭牌坊院子早晚来回跑步，日常武艺把式，身体得到了锻炼，二来，家中富庶，油水足，生活条件好，到了十五六岁时，已经是身强体壮高大魁梧。平时一同练武的家族子弟，王八河一人能和两三人扭打；左手右手可以同时抱起两个壮汉离地；收谷子时，刚刚打下的湿谷子，一大挑谷子一百五六十斤，甩手担上就走，双手都不用抚一下扁担。

在白鹤岭牌坊院子后面的竹院子里，有一座葬着王天成的石砌大墓，王天成是清朝官府授三品实职的高级武将，坟墓雕龙画凤，修得气派壮美，墓前还有一对大石雕狮子。收完谷子的时节，晒秋老虎，天气炎热，一众练武的孩童吃过午饭，便在屋后的竹院子阴凉处乘凉、玩耍、午休。

几个顽皮的孩童撺掇王八河：“八河，你力气大得很，能搬个两三百斤，但是搬个三五百斤，怕是搬不动吧。”王八河毕竟年轻气盛，一时不觉，竟中了激将计：“三五百斤算个啥，下回我要试一试搬个五六百斤。”众孩童见王八河已中计，就忙说：“莫吹牛呃，你看那石狮子，也就三五百斤，估计你都搬不动，要不你试试？”王八河双眉一横，来到坟前右边的石狮子旁，扎好步子，“嘿！嘿！嘿！”好几次用力发声，实则重达千斤的石狮子，仅仅挪动了半寸，王八河哪能丢了这个脸，于是再次发力，只听得“嘿！”的一声，石狮子的前左脚竟然硬生生地给扳断了。

王天成的后人找到王俊良，说你的娃儿王八河把我先人坟前的石狮子搬歪了，还扳断了一只脚，怕是动了我们家的风水。王俊良也是无奈，王八河不想继续练武了，一来孩子大了，也该学个将来吃饭的手艺了，于是叫回王八河在自己的药房里帮忙打杂，期望日积月累，能在中医方面学个一技之长。王俊良又请了道士，给石狮子挂红，把石狮子搬正之后，又找匠人用糯米石灰浆将石狮子的脚粘上去。

王八河毕竟文化底子薄，学医是有些勉为其难，越学越厌烦，越学越恼火，心思慢慢就不在学医上了。时逢当时社会上袍哥文化盛行，代市场在广安州素有“一代二花三观阁”之说，人口繁多，商业兴旺，各色袍哥热闹异常。而袍哥文化，又刚刚符合王八河的性格和行侠仗义的思想观念，另一面，王八河性格豪爽，又会些拳脚功夫，三五个普通人根本不是对手，况且家中富庶，这又正是袍哥大爷想要拉入伙的“人才”。两个巴掌，一拍就响。王俊良很是恼火，儿子王八河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服管了，一天天地也不安心守店了，只是跟着各色袍哥厮混。

王八河家的石坝子旁边，就是木市街。木市街有一家专门做棺材卖的张木匠家，张木匠家养了一条半大公牛，套了一架木轮车，平日里用来拉些木材树方，或是拉棺材出去送卖。一日大早，这公牛像是发情了，拉着棺材刚刚出门，就不听招呼，发疯似的放蹄狂奔。这么大一头牛，还拉着几百斤的棺材，撞上人了，那得非死即伤，幸好一大早街上还没有什么人。

王八河正在家中刚起床洗脸，听到街坊的惊呼，出到门市口查看情况，此刻疯牛拉着棺材，一路撞得竹竿板凳乱飞，幸好还没撞到人。牛车正要经过王八河家的门市房前的上坡路，王八河不顾父亲的劝阻，三五两步就迈到街中间，疯牛见有人拦着，低着头就冲了上来，王八河退后两步，顺势抓着疯牛的两只角，斜身一扭，硬生生地借力将疯牛扳倒在地，牛车上的棺材板子摔开丈余之远。而那疯牛摔倒后，即刻挣扎了几下又站起了身，顶着王八河还想一战，王八河左手支着牛角，抽出右手，大喝一声，对着牛鼻梁子就是几砣子重拳，牛鼻子当即血流如注，疯牛晃了几晃，瘫软地跪倒下去。街坊邻居那是对王八河好一顿夸赞。

但这个张木匠他不讲武德，王八河帮忙制服了疯牛，没有伤及街坊邻居，应该感谢才对，但他却找上了王八河的麻烦。原来张木匠收拾好牛车和棺材板子，那疯牛当时还勉强走得，但到了半夜，那疯牛竟然死了。当时的年月，一条这么大的公牛，是价值不低的一份家业，普通的百姓家庭，一两年的收成都不够买一条这么大的公牛。牛被王八河打死了，厚脸皮的张木匠，竟然找来代市场的袍哥大爷郑卓然，要讲茶吃酒，要王八河赔他的牛钱10块现大洋。

讲茶吃酒的地方就在张木匠家的棺材铺。脑瓜子灵活的张木匠，将牛剥了皮，将牛皮卖给大场口王二皮匠，牛肉、牛骨、牛杂等分割开来，将卖得掉的部分卖给了代市场开馆子的袁长耳饭店、卖烧腊的王顺全、卖好吃锅的李二莽子、赵厨子等人，留了一些招待袍哥大爷郑卓然等人。来的人七七八八坐了两桌，炒了些小菜和牛肉及各色牛杂，倒好苞谷酒，就听你来我往的话，辨是非曲直，门外也围了些看热闹的街坊邻居。

郑卓然喝着苞谷酒吃着牛肉，听完张木匠的告求和要钱的想法，又听完王八河和一众街坊邻居的诉说，郑卓然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和酒杯，掏出文明帕，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对着张木匠说：“事情的过场我现在是搞明白了，这和你来请我的时候所说的，出入很大喔，按说来，今天你摆的桌子，你倒的酒，我应该完完全全帮到你说撒，但我郑某人既然能坐到当家坐堂袍哥大爷的椅子上，必然还是有些处事情的规矩。张木匠，你那个牛儿，夏牛贩子也在这里，他是行家，他说你那个牛儿，估个合理的价钱也就在12块现大洋左右，你要王八河赔10块现大洋，怕是说不拢口呃，一来，你的牛儿惹事在先，别个王八河这个娃儿也是一番好心，要是你的牛儿把周大娘李老汉撞一下整个人命出来，莫说一个牛儿，就是两个牛儿三个牛儿都要赔进去；二来，按你说的，你把牛儿也是卖了嘎嘎的嘛，那张牛皮卖给大场口王二皮匠，都卖了两块来钱，牛肉、牛杂、牛骨头些你都是卖给了袁长耳、王烧腊、李二莽子、赵厨子他们的嘛，算起来，也有九块多钱了，这么一拢起来，你那个牛儿钱就不得亏嘛，张木匠，你说是不是？”

郑卓然说完，面向众人抱拳：“今天这个事情，事出有因，张木匠这个账一算也没吃亏，王八河这个娃儿，年轻有为，侠义出手相助，好人好事，我们不能让好人吃亏，今天这顿讲茶吃酒，本来说好的坐堂的中人钱是一块现大洋，我郑某人折个理，不收分毫，算是今天酒菜钱，让两头互不找补，大家觉得如何。”街坊邻居都拍手称好，只有张木匠脸色难堪地点着头。

郑卓然招呼众人起身离开，也不管张木匠的再三挽留。郑卓然走到王八河身边，拍了拍王八河的肩膀：“年轻人，有看头呃，空了来请我喝一盏茶，如何？”王八河欣然应允。

隔日，王俊良领着王八河，提着点心茶果，到郑卓然家，算是答谢郑卓然帮忙说话。到了郑卓然家，奉茶闲聊了一阵，郑卓然提出要收王八河的帖子，王俊良还在犹豫之际，王八河已然双膝跪下在郑卓然面前，把茶盏举过了头顶，看来王八河是非常愿意向郑卓然拜师的。

郑卓然打着哈哈，满脸笑意地接过来王八河奉上的茶盏，微微呷了一口，以示喝过了，放下茶盏，看着王八河说：“八河你这个娃儿，是个做袍哥中人的好苗子，身高体壮，脸上棱角分明，光看上去，都是一表人才，又有一身的拳脚功夫，为人侠义正道，脑瓜子灵活，嘴巴也是能说会道，在张木匠家的桌子上，我就在琢磨把你这个娃儿收来打个下手。”

郑卓然又转身对王俊良说：“王先生（先生是前时对医生的尊称）也是在代市场多年了，八河拜到我门下，应该不是贬低了身份吧，八河不是学医的造化，做个袍哥中人，将来也是个吃饭的手艺，以后老成了，做个坐堂的话事人，也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嘛。”

王俊良忙接话：“郑大爷高看我娃儿了喔。”心里虽然不太想王八河入了袍哥的门，但也明白王八河不是学医的苗子，况且郑卓然是代市场袍哥的当家坐堂大爷，他能开口要收个徒弟，那是多少人请客送礼都想要来的事，这郑卓然有个儿子郑启和，当过岳池县的县太爷，又是带兵有枪杆子的师长，那是多少人都想巴结他郑家，今天这个好事，就这么让八河捡到了，也是他的造化。

代市场开门做生意的商户，或是沿街摆摊的小贩，每月都要或多或少地交一些行钱规费给袍哥组织，说是收的茶水钱，实则就是保护费，现在王八河入了袍哥的门，王俊良每个月五角银子的茶水钱也就可以免了，这一年就是六个现大洋，都够在乡下买一挑谷的田土了，想想都是开心划算的事，王俊良乐呵呵地领着王八河回了家。择了个吉日，王俊良在袁长耳饭店摆了几桌酒席，随着一挂鞭炮的点响，王八河规规矩矩地三叩六拜，郑卓然笑盈盈地接过王八河的拜师帖子，王八河算是正式拜在了郑卓然门下，入了袍哥的门。

入了袍哥的门，就要干袍哥的事，一天吃红拿白，东扎墙子，西抽落脚。王八河一天天都跟在郑卓然身后吃香喝辣东跑西窜的，整天都不着家门，王俊良也见不到他人影子，子大不由父管，那就讨个婆娘管。在媒婆的张罗下，同样人高马大身材挺拔的陈氏就娶进了门，隔年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王清兰。

王八河对于袍哥中人之事，做话事人替人评判是非之事，替人收账放款之事，眼见手会，在郑卓然的指点之下，慢慢也明白了其中的道道，学会了桌面子上倒茶，袖笼子里谈价，还有坐堂的言语，中人的规矩。时间一久，王八河也能够单独出去做话事的中人，能独当一面了。后来郑卓然因军阀派系斗争被冯玉祥杀害，儿子郑启和也被赶出了广安，如日中天的王八河，顺理成章地就坐上了代市场袍哥话事人的头把椅子。

随着代市场的人来人往，王俊良也年老故去了，将家业交给了王官授、王八河兄弟二人。兄弟二人也没分家，共同经营着石坝子的大药房，共同收租着茅坝沟的八百余挑谷田产。大药房主要是王官授在操持，而王八河依然是每天代市场东头跑到地伏龙寨子西头，替人话是非，替人收钱款。

王八河和陈氏生了一个女儿清兰后，陈氏就再未生养。王八河又娶了胡氏，这胡氏嫁进来后，长期病病恹恹的，也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跟着王八河又娶了标致可人的李氏，这李氏本名李文秀，一连给王八河生了三子三女，取名清聪、清明、清亮、清菊、清慧、清雪，这把王八河高兴得，走路都哼着川剧的调调，把旱烟杆吧得呲呲响。

后来，代市场又变成了郑启和的天，依着以前和郑家的关系，王八河依然做他的坐堂袍哥，背后自有郑启和撑腰，继续过了几年遂心的日子。后来郑启和死了，谌克纯来了，王八河仰仗族威仍然稳坐坐堂袍哥头把交椅。再后来，谢相勤成为代市场伪政府的伪区长，王八河还是坐堂的话事人。伪政府有一个社会，袍哥也有一个社会。

1948年，王八河的大女儿王清兰已长大成人了，在重庆读书期间，和同学向杰栋两情相悦并成婚。王清兰和向杰栋在地下党组织的安排下，回到广安开展革命工作，住在娘家石坝子大药房后面的四合院。刚刚生了孩子才几天的王清兰，不幸偶然被国民党的特务发觉，国民党的特务带着罗广文的清乡军在石坝子把大药房围得水泄不通，躲藏在中药包堆中间的王清兰母子二人，最终还是被罗广文的清乡军搜了出来，旋即押解到广安县城。

地下党组织知道情况后，立即展开营救工作。王八河也马上筹了一千块现大洋，去用于买通国民党的腐败官员。当时由于国民党在全国范围大势已去，经济崩溃，货币贬值，纸钱不值钱，现大洋才是硬通货。当时中等的一挑谷田土也就5—6块现大洋，一个地主家的壮年长工一年的工钱也就5块现大洋。王八河也是卖了些茅坝沟的田产，又东拉西借的，才归拢了这一千块现大洋。

经过相关人士的活动，还有王八河送去的那一千块现大洋，王清兰总算是被营救出来了。王清兰营救回来后，白色恐怖已是笼罩全国，怕国民党特务再来找麻烦，顾及家人的生命安全，并且全国解放在即，代市场这个热闹场也已经混乱不堪，不是久居之地了，王官授王八河兄弟二人商议后，变卖了石坝子的大药房和茅坝沟的田产，分了家业，各自带着家人，搬迁到华蓥山里去居住，以谋一家人的平安。

1949年12月9日，广安人民迎来了人民解放军，广安解放了。从此，袍哥成了历史，成了代市场茶馆的龙门阵。

人们依稀记得，当年的王八河叼着旱烟杆子，胳膊下夹着他当坐堂袍哥时穿的长衫马褂，走进了华蓥山的深山密林中，再也没有出来过。

王志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