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岭上有颗最亮的星,在河坡上,还没过小石桥,抬头看家,首先看到的,便是正北方向的那颗星,亮晶晶,像手电筒的亮光 ,垂在后头岭上空亮闪闪,透出夜空的气息。做工的人下河洗手,河水清宁,清凉如玉。上得河坡,踏入回家的石板路,路边稻禾茂盛,平静如海。稻田尽头,村庄如老脸沧桑,油灯如老眼昏花。草里的蟋蟀、蝼蛄、青蛙、蚯蚓开始叽叽歪歪,低吟轻唱,声如浅潮,此起彼伏。做工的人并不因此沉醉,却因此兴奋,轻松地哼起了小调,不再打量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更不在乎星空下,像黑色围巾一样飘着的后头岭了,只看着家的方向行进,家的苦涩,此时成了安稳的归宿。
在湘南山地,很多村庄都有自己的后头岭。
有的地方叫后龙山。
有的地方叫家山。
有的地方,叫景山。
我们村后面的后头岭,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岭带的一个峰岭。这是阳明山的特色,岭是逶迤相连,纵向起伏,山脊如条条大河奔走,波澜壮阔,即使到了尽头,还是威风不倒,岿然而立,接云摩雾,气势不凡。我们村子对面,几里地远,便是阳明山西麓主脉,一条恢弘的跃动的山脊,凝固的海啸砸在大地上一样,在天空中切割出一片凌厉之势,遮住了西天的流云雾霭和远方。太阳也没办法,每天都得在此落脚,告别这片山涛凌厉的土地。迫于西山的高大绵密,森林层层,气势拔云,我们的后头岭只有野草和石头,显得寒酸了许多,受了忽视一样,不受尊崇和仰望。很多时间里,在我们村后面,她默默,只是作为山的名义而存在。
直到有一天,我爬上山腰,拜谒爷爷的坟墓,才发现,后头岭像一个罐子,山势陡峭,一路转弯抹角,才到得了山腰的坪子——这是真正的家山,东干脚大部分死去的长辈前辈都埋葬在这里,在那些山间一小块一小块的平地上,左一堆右一堆,像兔子一样齐刷刷朝向南面。南面很开阔,龙溪、舂水、稻田,和稻田边上山脚下的平田、柏家、柏家坪、礼仕湾,更远一点,有些迷茫,我心里却有些激动和温暖,那片迷茫里,有我老舅公的院子。亲人就像一点点火星,交织起来,便是生生不息的人间。拜谒了爷爷的坟墓,后头岭才有些许神秘起来。某些时候甚至想,那么多故去的村人都在后头岭上,风清月华之夜,他们会不会从各自的土堆里钻出来聚个会。也是因此,我们上山砍柴、放牛、挖兜子,都是自动绕着走,生怕碰上爷爷奶奶或伯公。
下得山来,打量我们的后头岭。
我们的后头岭,除了山腰有一片坟地,山顶上,还有一个官帽一样略呈四方形的大石头,石头悬崖峭壁,黑白黄相间,乱七八糟,凌乱得无以言说,却饱经沧桑。石头上面,茅草如发,根根竖立,不见起伏动静。石头下面,是缓坡,茅草、荒地、庄稼地、石山交杂。而吸引我们上去的起因,是某一天,有人见到了山顶大石头下的缓坡上有穿红衣服的姑娘。在所有颜色中,红是最显眼,最刺激,最有诱惑力的颜色。我们要去看看,看看是哪里的姑娘。后头岭下,南面有小段家、东干脚,北面有大段家、何家、横龙山。都是生疏地方,但后头岭是我们的后头岭。我们在上面放牛、驰骋、放声歌唱,摇旗呐喊,不会让任何人意外。我们那么年轻,那么无知,那么无畏,又那么热情,不惧荒唐,从窑上轻手轻脚到山腰,屏声静气过了祖宗坟地,上了界迹岭,再沿着山脊横过来,跑到那颗大石头下,抬头一看,大石头像船篷,石壁上,黄的是雨淋生锈的石灰石,白的是原始的石灰石,黑的是长了皮的石灰石,印满岁月凌乱的痕迹。石脚下有几兜灌木,几块乱石,萧萧疏疏。石头顶上的茅草分为两层,上层青黄,底层白灰。仰头,是瓦蓝瓦蓝的天,干净得没有一丝飞鸟的痕迹,深邃得能磁住目光。风呼呼的,带着轰轰的天籁之音,从北面坡下来,带起一片共鸣,呼呼呼的,密密实实。
穿红衣服的人已经端着手,捧着织了一半的毛衣,在缓缓朝着北面而去,留给我们一个背影。大辫子,其它的,一无所知。
北面,隐入山脚,在田头显露片瓦的是何家。
舂水边,两片狗皮膏药一样贴在大地上的是清水桥。
一个一个树瘤一样巴在马路两边的,是成立坊、大金盆、邓泡士、座堂、吕家桥。
再往北,是壁立千仞铁一样的高山,生出云海,把“千山鸟飞绝”在眼前演绎了一遍,苍凉孤寥,无穷无尽。
西舂水边上,阙家几间棚屋在稻田里显得单薄渺小,像几只小田螺,还不如附近的那片枫杨林生机勃勃。河那边的罗坝、罗家坊、西塘,被稻田围剿着,像落水者挣扎沉浮的黑头。再往西北,尘雾里晓睦堂、泉井眼、杨家,若隐若现,被大山拽着一般,或者服服帖帖,或者在挣扎,在逃跑。
西山,像一片平坦的波浪,黑幽幽一片,连着天,等着太阳下来裸泳。
东边是山,一条一条大河一样奔流,不见船,不见帆,只有一波一波的浪。
南边,是的,平地上的平田,像个漩涡,黑乎乎的一片,欲与天公比力。那些贴在地上的房子,翘着古老的飞檐,使劲想飞翔起来。瓦盖的柏家坪却落了一地阳光,明黄得可爱,又沧桑得令人想哭。那里有商场、电影院,税务所,税务所里有个小范叔,带我进税务所的院子里面摘橘子。还有老街,我的太爷爷曾在那里买过铺子…… 想到这里,垂下头,去看山腰的坟地。又迅捷抬起头,看头顶的蓝天,这个时候,只有头顶的蓝天能容纳想象,纯洁无瑕,不带任何伤感。山脚下的任何一个村庄,有惊喜,有快乐,更多的是苦涩、孤单、无奈和窘困。那些美好像风一样轻快,扫过面庞之后,再无回响。头顶的蓝天像海一样,扣在湘南山地上,直接将自己融化了,不再为这世间的一切烦扰忧愁,干干净净,通通透透,又幽幽渺渺,快快乐乐。很长一段时间里,土鱼、青叔、文先生或砍柴,或在石崖上找野果,或坐在草坡上看牛吃草,而我喜欢坐在缓坡上,仰头看天,像一只小虫子一样在浩瀚里自由漫游,很是舒爽惬意。
那个穿红衣的女子偶尔会风一样掠过脑海。
我更喜欢村里穿白裙子的二丫,每天黄昏,都在路口翘首以盼,等着我们,将她家的牛赶进他们家的牛棚。
她像我们村里的天使一样,眼眸又大又黑,每天,身上的裙子都雪白雪白,皮肤也和她当老师的妈妈一样白。我们都觉得,她是希望,属于将来的东干脚。
山脚下的东干脚,藏在湾湾里,在山顶上,看不到一丝一毫,只能看到村前的石板路、小石桥,龙溪,稻田,和干爽的庄稼地,闪着光辉,连成一片,一年四季用不同的颜色,编排我们的生活。戴斗笠的人,挑家伙什的人,站着的人,匍匐的人,默默无声,从东头赶往西头,匆匆地,如从生,赶往死。
站起来,却并非四顾茫然。
东西南北,无数后头岭,庇护着湘南山地里无数小村庄。
那些村庄,黑的瓦,黄的墙,碎碎小小,破破烂烂,皱皱巴巴,颤颤巍巍,风雨飘摇,带给山地现世安稳,一片安宁和温馨。每个日子并非都如意,由人做主,但大家都会尽力而为,使每一个人都不至于在生活里落单。我想,这是湘南山地的魅力,穷乡僻壤的人,把每一个艰难日子平凡庸俗的日子还归生活本质,烟火不断,安居乐业,世代相传,才有这一片隐于大山苦不堪言却又温馨宁静的凡俗人间。
每次回到山脚下,看那颗最亮的星,想哼小调的时候,我都看一眼高高的后头岭。
厚实高大的后头岭,正是我们的依靠,她的无言,见证我们祖祖辈辈乐得的安居。
2024.8.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