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神潭溪那街系列之——信用社（上）

韦平 · 发表于 2024-7-30 10:04

故乡神潭溪那街系列之——信用社（上）

神潭溪的信用社，我记事的时候是在靠河岸一排木架子瓦房里，离我家不过两百米左右，走出家门站在青石板街上向右一转头就能看到。一进三的一个开间，后面两间是员工宿舍，临街一间就是营业室。不像供销社那样有个门面，即便是当场天，信用社也只是把单扇木板门打开，存钱取钱的人走进去，隔着一个又长又高表面乌黑的木柜台就可以办理业务了。那时候街道居民大多靠背力做零工过日子，基本都是前脚领了工钱后脚就要去粮管所买米买面的主儿，农村社员家中也大多是满足温饱而已，除了家中有人在外工作或少数劳动力多的家庭，很少有人去信用社存钱。

老百姓手里没有闲钱，信用社就把存款的最低额度定为五分钱，但开户必须是一元。存钱要给你填写一个不要钱的小本本——存折，一元钱存在信用社，信用社就可以拿去借贷，中间的利息差就可以抵消那本存折的成本吧，——我是这样认为的。信用社希望人去存钱，也希望你去借钱，按行话说就是“贷款”。家中有“磨子压到手”了这样的急事，比如得了“急痧陡症”莫钱请医生，比如相中几条“奶猪儿”钱少买不回来，就可以去信用社借。当时国家经济比较困难，政府号召人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像“成员儿子打发女”缺钱送礼行、办酒席，缺钱翻新旧房修新房，国家规定是不能去信用社贷款的。借钱的利息比存钱高，但街上不少做小生意的人却懂得用别人的钱赚自己的利，所以，即便一些消费类项目不能借贷，但信用社也不愁没人去贷款。为了鼓励贷款，信用社规定的最低贷款额度是五角钱，且一次最多可贷一百元。一百元在当时算得上一笔巨款，信用社的房子就是在1960年花十元钱从居民岳连成手里买下的。

1953年到1954年，国家实施社会主义改造政策，农村经济实行合作化形式的互助组织，于是在农村成农业合作社，在乡镇成立供销合作社和信用合作社，神潭溪的信用合作社也是在1954年成立的。新成立的信用社，存贷款业务归属县人民银行管理，两名最早的员工郑贵阳和廖灿亭则归属乡政府管理，启动资金来自神潭乡所辖范围内的单位、农民、街道居民自愿认购的股金。没钱修房子，信用社就租用岳连成的房子。新开张的信用社，存贷款业务较少，主要业务就是售卖国家在1950年和1954年面向全国发行的“人民胜利折实公债”和“国家经济建设公债”。

神潭溪是个商业活动比较繁华的镇子，不少生意人在解放前就通过私人借贷——利息较高且按天计算——所有被叫做“印子钱”或高利贷——来做生意。解放后，高利贷被政府明令禁止，习惯了私人借贷的生意人才不得不将目光投向信用社。去过几次信用社后，生意人方才明白去信用社借贷不仅利息比解放前的高利贷低，不能按时还贷还可以办理延期，有钱了再还且利息基本不变。好处不少、借贷也方便，用的人就多，信用社的业务渐渐被人接受，存贷款余额也开始逐年增加。

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神潭乡更名为高桥人民公社，信用社也跟着改名为高桥信用合作社，简称信用社。按照1962年国家有关部门《关于信用社若干问题的规定》的文件精神，信用社属于公社集体所有制的经济互助实体，那时候，信用社的员工已经换成了易德礼和罗方育。三十岁出头的易德礼是信用社的经理兼出纳，为人和气亲和力强，人称易经理；二十几岁的罗方育是会计，不苟言笑，做事认真细致，打得一手好算盘，人称罗会计。属于集体性质的信用社，员工每月二三十块钱的工资是和业绩联系在一起的，于是，易经理、罗会计除了负责自己的本质工作外还要负责划片区域的揽储和放贷业务。

小镇上的营业单位，诸如供销社粮站，一般情况下都是当场天才开门，虽然冷场天也开门，但时间并不固定，但信用社基本只有当场天才开门。信用社冷场天不开门，但易经理和罗会计却并不闲着，易经理要下乡，罗会计既要下乡还要算账。当时存贷款业务全是手工填写票据，计算的主要工具就是一张算盘。那时候是三天当一场，于是三天一小结，十天一核对，月底大盘点，每当这样的时候，就是罗会计打算盘炫技的时候。

身高一米七左右的罗方育，长得干筋骨瘦，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十个指头活像竹节一般。人虽然消瘦，但喜欢下象棋的罗会计思维却很明捷，晚饭后时不时在公社大天井摆擂台下棋，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听人说，当初在高桥、平冈两个公社选招信用社员工，要求是除了会记账还要算盘打得好。获得报名资格的几十个人一番比试下来，罗会计最终靠一手炉火纯青的算盘技艺脱颖而出。

“算盘打得好不好，只听声音就知道”，罗会计打算盘不仅声音好听，一套动作也很有观赏性。每次下午放学回家，路过信用社门口，只要听见里面有打算盘的声响，我们一帮发小总会忍不住停下来观看。算盘珠子在罗会计右手几个手指的快速拨弄下，不停地发出清朗干脆的声响，初听起来好像杂乱无章的“劈里啪啦”，但仔细听来却有多种节奏，感觉和街上戏班子唱戏前用梆子、板鼓打出的开场过门有几分相似。

算盘是当时的主要计算工具，学校教珠算的老师、供销社食品站粮管所还有公社只要是与算账有关的人，个个都会打算盘，但能够把一张算盘拨弄得让人驻足观看的好像只有罗会计。那时候单位对涉及现金方面的账目管得很严，要求日清月结不说还要求进出账目必须分文不差。反复核对不能平账时，也有人耍小聪明自己拿钱补上，可一旦被人发现，就有可能受到处分甚至丢了饭碗，所有，那时的会计们都会竭尽所能要把账目算清楚。

有一次，供销社会计老任在月底对账时出了点小差错，连续多次对账，算盘拨到最后总是少几毛钱，实在没办法，只好去请罗会计。一大摞发票整整齐齐堆在柜台上，一把二十一档算盘摆在发票一侧，算盘珠子因为长时间婆娑早已油漆斑驳油光瓦亮。那天是个冷场天，上午十点左右供销社的门板卸下几块，好让日光透射到室内，一帮看热闹的大人小孩被两条长板凳挡在门槛外。站在柜台后的罗会计，伸出右手用五个手指将算盘从柜台上抓起，垂直竖起让上下档的算盘珠子归位。短暂凝神静气，就见他手腕倏地一甩，随着“啪”的一声脆响，整个算盘顷刻间由垂直变成平直，算盘上档一排的两顆算盘珠子应声齐刷刷归于顶部木框，而底部一排的五颗算盘珠子却纹丝不动地排列在算盘底部的木框上。

将珠子归位的算盘轻轻放到右手边方便操作的位置，左手将发票挪到手指方便翻页的地方。稍事停顿，就见罗会计眼睛盯着发票，嘴里一边默默蠕动，右手一边拨动算盘。左手快速连续翻页，右手不停飞快拨弄算盘珠子；伴随嘴巴的蠕动，一双眼睛却只盯着发票并不朝算盘看，随着“噼噼啪啪”的声响从算盘上发出，一本发票很快便计算完成。用蘸水笔在一张纸上写下数目，又开始第二本发票的计算，左手翻页、右手拨珠、眼睛只看发票、嘴巴默默念叨，整套动作真可谓行云流水酣畅淋漓，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多时，柜台上的所有发票全部计算完毕，和老任先前计算的一对比，数字完全一样。如此一来，错账不在计算上，那就得寻找别的原因。几经查找，老任终于在寝室条桌的抽屉狭缝中找到一张被压在抽屉下的发票，上面的数目正好是错账的数目。一场虚惊后老任对罗会计千恩万谢，而罗会计也对老任的敬业表示赞叹。

罗会计打算盘让人感叹，易经理揽储放贷也有一套独特的方法。为了让信用社获得更多的存贷款客户，就必须知道哪家有余钱哪家要用钱又没钱，于是获取哪家在外工作的人给家里汇款了，哪家可能要买牲畜看病却缺钱的信息。信用社负责高桥公社的业务，易经理便利用冷场天经常下乡走村，将其记录在案，日子长了，熟悉的老乡多了，哪些人给家里寄钱、寄钱的数目、寄钱的周期也就铭记在胸了。

让人愿意把钱存到信用社是需要技巧的。易经理知道，等钱用的人不会存钱，会盘算的人会主动把余钱存到信用社得点利息，他重点关注是那些喜欢把钱放在家中或揣在身上的人。土生土长的易经理，知道那些喜欢把钱放在家中或随身揣着的人的想法，在这些人眼里，钱只有放在自己可以随时触碰得到的地方心里才踏实，这些人就是易经理的主要工作对象。说教没人听讲大道理逗人烦，实实在在的经验教训最能让人信服。在易经理口里，谁谁把钱揣在兜里弄丢了，谁谁把钱放在家中被偷了，每一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不怕你不信；把钱存在信用社，不仅可以随用随取，还可以生利息，十几二十元钱存在信用社，一年下来就有几角一元的利息，就可以买四五斤盐打一两斤煤油。如果不想走路去信用社，找人带个口信，我易德礼就可以上门给你办业务。一次两次没效果，那就三次四次，渐渐地不少社员都被易经理说动甚至还充当了他的说客去劝说亲戚朋友。

社员家中的收入来源除了年终生产队分红、在外工作的人寄钱回家，再就是家庭养殖。家庭养殖基本就是喂猪和养家禽，那时候国家对出栏的生猪和生猪宰杀后的猪肉实行统购统销，只有鸡鸭这类家禽才可以拿到市场上售卖。统购统销的生猪或猪肉只能通过食品站进行，于是食品站也就成了易经理获取社员的收入情况另一个信息来源。劝说成年人把钱存到信用社不仅有难度也必须有一定的技巧，但易经理居然能说服小孩子把父母给的零花钱也存到信用社，这在当时就有些叫人难以置信了。

跃年娃儿的爸是高桥粮管所所长，他家是神潭溪唯一一户住在单位上的人家。父母有工作，就会给子女零花钱，但跃年娃儿父母给他们兄弟姐妹零花钱的方式却有些特别。跃年娃儿爸是山西人，隔三岔五就要在家中包饺子吃。每次包饺子，跃年娃儿妈就要拿出十几二十个不同面值的镍币，洗干净包在饺子里。于是，他家每次吃饺子，兄弟姐妹都是争相恐后地多吃，为的就是最大限度地得到镍币。通过吃饺子得到的零钱，兄弟姐妹们很快就花了很少存下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易经理知道了这一情况，于是就告诉跃年娃儿爸，建议给孩子们在信用社开一个活期户头，把每次吃饺子得到的镍币存下来，积少成多到了年底没准还能买双鞋或做件新衣服，就这样，跃年娃儿在信用社开了一个活期户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