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茶 小说

荥河刀侠

我对茶是内行。从农村插队招工进了荥经茶厂,一年365天与茶为伴,收茶,制茶,喝茶，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花一分钱,无偿喝茶所以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每天上班,第一件事，便是烧水，沏茶。但是毫不讲究，对茶叶不挑剔。青茶、绿茶、花茶、红茶、沱黑茶，都喝。
　　 茶是自己制的，喝完了一杯，又一杯。喝完了“观音仙茶”，飘飘然然,有一种成仙感觉,脚步轻盈,一身轻松,很多人认为喝茶只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为还有一种功能，是：提神。
　　 《陶庵梦忆》记闵老子茶，说得神乎其神。我则有点像董日铸，以为“浓、热、满三字尽得茶理”。我不喜欢喝太烫的茶，沏茶也不爱满杯。我的家乡论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满，茶要浅”，茶斟得太满是对客人不敬，甚至是家乡土语叫“作血”(抵作的不宁愿的意思)
　　 我喝茶是喝得很酽的。曾在省作协听文学讲座,美女作家周京京尝了我泡的一杯茶，说是“跟药一样”。
　　 我说:“这像写文章很苦,熬更受夜,但一篇文章一脱稿,发表了,看的人多了,你就会感觉到清香四溢,回味甘甜。”她笑了笑,又捧起那盅茶。
　　 小时家里穷，我生活俭省，但喝茶却颇考究。虽喝的是“茶梗”，虽苦,但耐久,久泡不变味,泡在一个深灰色的砂壶里，用一个土碗倒出来喝。很酽，喝一口，还得回味一下这苦从何来。
　　 父亲站一旁看着我写文章,叫我多看书学习,小学六五年级我的《茶》，受到全校诵读。我在写茶，知道茶好味香，我喝不到，只有努力,跟小时候父亲的熏陶也有点关系。
　　 长大后，到了外地采风，有时喝到龙井茶，会想起我的父亲，想起父亲叫我读的书。
　　 我的家乡有“喝早茶”的习惯，或者叫做“上茶馆”。上茶馆其实是吃点心，包子、蒸饺、米馍馍、椒盐饼子,锅圈子,窝子油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茶未端来之前,先咬一口椒盐饼子,入口化渣，茶來了，品一口,清香扑鼻。
　　 文革时期，我在石棉县修路两年，几乎天天泡茶馆。“泡茶馆”是川大刘老师特有的说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馆”，“坐”，本有消磨时间的意思，“泡”则更胜一筹。这是从北京带过去的一个字，“泡”者，长时间地沉溺于其中也，与“穷泡”、“泡蘑菇”的“泡”是同一语源。
　　 川大刘老师在茶馆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聊天、看书、写文章。有一位“老右派”在茶馆里读我的那篇发表在《中国青年报》的《茶》。他称起了大拇指，他自称他是泡茶馆的冠军。此人姓欧，是一怪人。他曾经徒步旅行了半个中国，读书甚多，而无所著述，不爱说话。
　　 他简直是“长”在茶馆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独自坐着看书。他连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馆里，一起来就到茶馆里洗脸刷牙。听说他后来流落到沪定，被批斗毒打而死，悲夫！
　　 石棉茶馆里卖的都是青茶，茶叶不分等次，泡在盖碗里。后来棉沙坝又开了一家“春來”茶馆，用玻璃杯卖绿茶、红花——滇红、滇绿。滇绿色如生青豆，滇红色似“中国红”茶味都淳厚。滇红尤其经泡，几小时后，还有茶色。
　　 有次去云南采风,与几个当地作家在昆明喝烤茶。把茶叶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倾入滚水，茶香扑人。几年前在大理街头看到有烤茶罐卖，犹豫一下，没有买。在昆明我买了一些，回家放在蜂窝炉上烤,味道颇佳。
　　 2000年茶厂倒闭,我失了业，四处打工挣钱谋生，真是有缘在名山遇见在省上听讲座时的周京京，大家又坐在一起喝茶。
　　 五十年前的一个中秋夜，我同她在月光下赏月品茶，那天晚上她对我说:“天狂有雨,人狂有祸,你自作聪明当着县领导大讲你对茶的独到见解,认为赢得满堂掌声.可........”
　　 说到这儿,她长叹一声。
　　 因我年少无知，总想在茶的领域内干一番事业，在制茶工艺上作出显著成绩，仅停留在技术上钻研，却忘了与领导和诣相处。
　　 真没想到，周京京的美早已注入厂领导心灵，他迷恋京京已达醉生梦死地步，而我却心惊胆战，不知哪一天会大祸临头。不久被弄到离城三十里的九盘山茶场，说是发挥我的种茶制茶所长，不如说把我流放乡下管制教养。可我仍断不了思念，京京的身影总是在我面前微笑看待一切不愉快，总是在我梦中平抚我一天劳累烦躁的心情。她与我的相识究竟是上天给我的一丝快乐,还是加倍的折磨，在佛教的认知中，或许这是一个劫数——也许是前世行恶与她而要我今生偿她于死灰，但这劫我甘心去应，只为终不了的思念。在基督教的认知中，或许这是苦难——半世苦来半世幸，但我不想受如此苦难，即使尽享那半世幸也不愿受半世等待的煎熬。犹记曾经的夜晚，一茶抿尽，淡香终夜不散。
　　 夜，天上无数星星忘我，使我回忆起接过京京为我煮茶的手。曾想过抛开一切带她去海角天涯，当黑人黑户.。可那样的想法，亦如白居易对琵琶女的思念，他若想去寻，却只是凭空的臆想罢了，尚不能把握命运仕途的乐天何处寻于琵琶女？我尚不知自己的未来如何，难道不怕坐班房么？
　　 一天领导上山看我，要我写两篇四千字的茶的论文，赶在七月上旬交在领导手中。为了想见京京一面，我立即答应。在我于人生的一切百般困难中，我都敢于应对，只要是见我最思念的的人，我愿将生死抛开。但我深知今日一别便也许一生再难以相见，但我纵有万般不舍也无法左右领导的决定，只能默默接受是我唯一的选择。不愿承认现实的我而只能站在这偏僻的山上思念，我和京京常一起仰望星空的位置，注视她渐远的身影暗暗哭泣，上山三年多来，而我每每登上山顶站于曾一起仰望星空的位置，总觉得她就在我身旁，想同以前一样握紧她的手，可我摸到的却只有空气和满山茶叶的苦涩，强忍不住思念而泪下。是否她还记得我们的约定：青朗夜时，抿茶望月向对方默默祝福。而现在这月、这茶成了我仅有的思念寄托。
　　 省上发表我的论文《论茶》在北京颁奖，荣获一等奖，皆是厂领导羊大卫的名字，他披红带彩领奖归来，我并不为此而气，可就在那年十月他竞与京京..........一杯清茶杂思去，淡香未厌不复人。京京能在我成年之中出现带给我以快乐便已是万幸，不敢再多奢求什么，我们的爱不需要有爱情般天长地久、海枯石烂般的追求，但我深深祝愿她能平安幸福一生。就在那天京京完婚时，我从九盘山上抓上囚车送去芦山苗溪茶场劳动教养，离别十载春秋，魂牵梦萦的京京成了我的一生牵挂。后来，我被沉冤又回茶厂，当了茶叶高级技师，奋力攻破茶叶尖端，填补了世界研究茶叶的空白。现在我已快进花甲，今生不想找了，只为京京守护一生，一样的季节一样的垂柳，同以前一样采数朵鲜花编织花环，却无法像从前一样为她戴上，无尽叹息。遥远的她是否安好？她是否还能回忆起，有一个爱吹牛的男孩儿在你的童年中？如果还能回忆起，请不要暗笑，因为曾经那个爱哭泣的男孩已经变老，每天都在思念着她。
　　 举目不知影久斜，淡茶轻抿心自清。那天与周京京一块坐在名山茶馆里,端着茶杯,隐隐茶香催泪下，诉诉不语幽梦思。小城灯火闪烁，荡不尽的寒意笼罩着我。夜，终是幽暗的，在这静夜之中我静静地思念着。
　　 人生就像一盏茶，虽苦一辈子。
　　 今天京京她老了许多,回想咱俩因茶结缘,又因茶分手,今天又因茶重逄,唉!这人生真的如茶,人的一生,上上下下,起起落落,坎坎坷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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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举目不知影久斜，淡茶轻抿心自清。那天与周京京一块坐在名山茶馆里,端着茶杯,隐隐茶香催泪下，诉诉不语幽梦思。小城灯火闪烁，荡不尽的寒意笼罩着我。夜，终是幽暗的，在这静夜之中我静静地思念着。”人生如茶，茶如人生。没有风雨的洗礼，没有岁月的煎熬，没有浓的浸润，哪有茶叶醇厚的馨香？ “夜，天上无数星星忘我，使我回忆起接过京京为我煮茶的手。曾想过抛开一切带她去海角天涯，当黑人黑户.。可那样的想法，亦如白居易对琵琶女的思念，他若想去寻，却只是凭空的臆想罢了，尚不能把握命运仕途的乐天何处寻于琵琶女？我尚不知自己的未来如何，难道不怕坐班房么？”茶也幽香，茶也浓情。共同对茶香倾注的深情厚谊，竟也能生出爱的涟漪，随心荡漾，随波逐流，最终聚到一个迷人的港湾，悱恻缠绵。作者用笔轻车熟路行云流水，感情饱满，细节描写细腻深刻。时时处处都给人一种温馨豁达的美感。“夜，天上无数星星忘我，使我回忆起接过京京为我煮茶的手。曾想过抛开一切带她去海角天涯，当黑人黑户.。可那样的想法，亦如白居易对琵琶女的思念，他若想去寻，却只是凭空的臆想罢了，尚不能把握命运仕途的乐天何处寻于琵琶女？我尚不知自己的未来如何，难道不怕坐班房么？”写的多么感人呀？美文欣赏，推荐阅读。【丁香编辑：张若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