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物件系列之——碓窝
有天郊游,在“古镇”上见几个小朋友对一户人家门前摆放的碓窝感兴趣,就想知道他们是否认识。可谁知在孩童们眼里,这些或颠倒或横卧或直立的老物件,却成了旧时人家的凳子还被吐槽说那时的人真笨,这么重的东西当凳子想移动一下多难啊!儿童天真的想象让我忍俊不禁,于是便感慨世事变化真是太快,曾经和生活息息相关的碓窝,不经意间就成了历史,成了小孩子不认识的东西,也成了我心中的那一点点回忆。
1965年国庆节之前,老家神潭溪街上没有电灯,如果手摇挂面机、脚踏轧花机和粮站在水磨滩建的那副水磨不能算机器的话,全公社也就没有机器了。过年过节街坊们想吃个糍粑汤园啥的,只能依靠碓窝或石磨。我妈是做汤圆醪糟生意的,小半条街上也就我家有个不大不小的石碓窝和一个不大不小的石磨。
汤圆粉子可用石磨磨浆,但糍粑和元宵粉子却只能用碓窝捣。儿时并不知道汤圆和元宵的区别,认为味道并无差别,后来才知道,其实两者是不同的。糯米磨浆吊干包芯子是汤圆,糯米捣粉将芯子放在上面像团药丸一样滚成大颗粒就是元宵。虽然两者味道基本相同,但口感却有差别,汤圆更瓷实,元宵更松软。
正是因为碓窝有捣粉之类的作用,一到年根儿上,我家碓窝的使用频次便会突然增加,别说街坊四邻排着队等侯捣糍粑、捣汤圆粉子,甚至机关单位像公社、粮站、食品站的工作人员也来凑热闹。那些将家属接来过年的工作同志,人家过年不也要吃汤圆糍粑吗。
从我记事起,我家那个碓窝就被放置在我家茅草屋西北角那条阳沟的石砌堡坎下,谁家想用只消问我妈把碓窝棒借去就行。把碓窝棒收起来不是我妈保守,是因为碓窝棒是木制的,放到室外日晒雨淋容易腐坏,那东西毕竟是用来捣食物的,必须保持干燥和清洁。和一根硬杂木做成两头粗中间细的碓窝棒不同,我家的碓窝棒是在一根一头削成圆锥形的粗木桩上打孔固定一个木制长把而成,在外工作的人说那东西该叫“捣臼”。名字虽然洋气,但叫起来有些拗口,街坊们便给它起一个专用名字“碓窝挝挝(挝在读zhua音时意指古代兵器,泛指镐、锤、椎、骨朵之类)。”
我家碓窝的边缘有个宽约五寸高约四寸的豁口,看上去不仅老旧还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沧桑感。我妈说,别看那个碓窝不起眼,但却是个老物件,因为我婆婆曾经告诉我妈,说那个碓窝传到她这一代至少传了三代人。历经岁月风霜,碓窝内外的錾子凹槽早被磨平,不少地方还出现一片一块的像是被手掌长时间摩梭才有的光泽。多年后看电视鉴宝节目,方知那样的块状光亮斑痕被叫做“包浆”,心里就想入菲菲。我家那个碓窝如果能保存到现在,找“专家”寻些历史,再出钱上几档鉴宝节目,保不齐还能包装成个“宝贝”也说不定。
不过,想把碓窝吹成“宝贝”有点痴人说梦的意味,别说我等寻常人家且碓窝还有几分丑陋,就算人家宫里的金碓窝银碓窝,如果没有皇上御笔题字,也没给某个历史上有名的格格捣过药引子,恐怕也拍不出什么高价钱。碓窝就是碓窝,就是拿来捣糍粑捣元宵粉子的用具,间或作为小孩子藏猫儿的处所,又或者被人拿来编故事讲些传说罢了。
那年,供销社来了一个叫陈哲学的新员工。人如其名,陈哲学满肚子都是故事,讲起来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特别吸引我们这些小孩子。一个夏天的傍晚,陈哲学又来到我家门前的街沿上和粮站几个工作人员坐在长条木凳上聊天。聊着聊着,陈哲学就将话题和我家那个碓窝扯上了关系:
“从前有个名叫某某的地方,那里有个碓窝庙,庙里供奉着一尊碓窝菩萨。因为碓窝菩萨对前来烧香求福的莘莘学子有求必应十分灵验,香火自然很是旺盛。一般来说,寺庙的名称不是颇具深意,就是有段特别的来历,这供奉碓窝的碓窝庙自然也有自己的出处,那就要从一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说起。
“时值盛夏骄阳似火,赶路的书生并不敢半点停歇。正走得大汉淋漓之际,突见天上乌云密布,地上也瞬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之中但见铜钱大的雨点开始密集从空中砸下。赶紧在路边找个石壁贴身躲将进去,倾盆大雨随即从天而降。一阵大雨过后,太阳复又普照大地,好在酷热被阵雨横扫也就有了几分清爽。路途遥远考期迫近,书生不敢怠慢,急匆匆向前赶路,却在不远处看到一个碓窝。
“碓窝本是平常物,可眼前的碓窝却让人不得不感到惊骇。为啥?因为四处都被大雨浇透,而碓窝不仅里外没沾一星半点雨水,其周遭一圈之地居然也是干的。我的个天啦,如此难得一见的神奇之事竟被我这凡胎肉眼看见,这该不是老天爷在暗示我,我很快就会‘石来运转’,进京赶考定会金榜提名吧。
“真正是神碓窝显圣啊!多年寒窗的穷书生终于一举成名考中举人,不久又候得某县县令的实缺。官袍加身的书生确信那邂逅的碓窝就是仙人的化身,便踌躇满志要在碓窝的处所建一座碓窝庙,专事莘莘学子的考功。消息一出深得一方百姓赞同,不出一年,碓窝庙宇就拔地而起。因为切合了众多书生的期望,碓窝庙甫一开光便香火旺盛,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灵验的传说也被演绎得神乎其神。
“一天,庙里来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中年人。说他与众不同,不是因为他长相非凡衣着光鲜,而是因他一不烧香二不求拜碓窝神,却挂着一脸的蔑视在庙里东看看西瞧瞧。转过一圈之后,那人才找到主持和尚,煞有介事地询问碓窝庙的来历。
“仔仔细细听了主持和尚的讲述,中年人抬眼看了看对方,冷笑一声后说到:‘某年某月某日,我路过此处正赶上狂风大作乌云密布,眼见大雨就要浇下,可放眼前后除了路边这个碓窝却寻不见躲雨之处,情急之下赶紧将身子蜷缩进去再撑开油纸撑花,倒也能将整个身躯遮盖严实。好在阵雨来得虽猛但片刻之后也就雨停放晴,我便收起雨伞匆匆赶路。谁知道两年之后,却有人把我彼时撑伞躲雨的碓窝演绎出了这般神妙故事并兴建了庙宇,这不是借题发挥沽名钓誉吗,我今天倒要向各位学子告知实情,免得他们......’
“没等那人说完,站在一旁的几个烧香的年轻人便首先打断了他。在阵阵‘心术不正、别有用心、借题发挥、哗众取宠’的挞伐声中,主持和尚却双眼微闭双手合十,于余音袅袅的磬钟声里缓缓说到:‘阿弥陀佛!有道是‘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在施主眼里,碓窝庙供奉的是碓窝神,就是施主曾经躲雨碓窝的化身,可在老衲眼里碓窝虽是碓窝却也不是碓窝。‘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施主的一脸烦懑皆由一个碓窝而生,何妨将其放下,也好落个清静。四大皆空,方能六根清净,内心空了,也就净了。’
“主持和尚一席话哲理深邃,让在场的人内心都受到或多或少的触动。本想向众人揭示碓窝庙里所谓的碓窝神不过就是自己当年偶尔躲雨的碓窝,那成想却被主持长老点化开了心窍。经过这场小小风波,碓窝庙香火更旺,虽然也有人对中年人所讲故事深信不疑,但更多的人则认为,人们来碓窝庙朝拜不过就是找个心灵的寄托,求得暂时的慰藉,至于碓窝是神是人抑或是个东西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哲学的故事很精彩,可我当时人小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碓窝可以躲雨却被有心的发小深深的记住并用在我们藏猫儿的游戏中。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几个发小又凑在一起玩藏猫儿。几轮石头剪子布就圈定了扮猫儿的发小,不管情不情愿,“猫儿”也只能双手蒙住双眼将身体背过去,好让“老鼠”们四散跑去在指定的范围躲藏。等“猫儿”多次询问“藏好没”且再无“老鼠”应答后,“猫儿”就开始到处搜寻。虽然费了些周折,但不出十来分钟,“老鼠”们便被陆续抓出,可唯独少了松柏子。
只有抓住最后一个“老鼠”,“猫儿”才能脱身变成“老鼠”,于是“猫儿”再一次搜寻,还是无果,几个“老鼠”也开始帮着“猫儿”。人多眼多,但松柏子依然不见踪影。就在大伙儿怀疑松柏子故意使坏不在指定范围躲藏时,却分明听见他不知从哪个方向发出的短促的嘘声。就这么大个地方,就这么几间屋子,门后,柴垛后,床罩后,床底下,难道他还能入地上天?就在“猫儿”和所有“老鼠”打算放弃时,又一次明明白白听到了松柏子“我在这里”的提示,声音虽然短促和轻微,但好几个发小都听得真真切切。
能听见说话,却找不到人,我们个个都急得抓耳挠腮。几番努力毫无结果,几个人便没精打采地坐在街沿边的长凳子上,刚一坐下确让眼尖的发小看见盖在碓窝上的那顶斗笠动了一下。一个发小赶紧跑过去掀开斗笠,果见松柏子正蜷缩在碓窝里得意地望着我们讪笑,大伙儿这才恍然大悟,那家伙居然将陈哲学的“碓窝躲雨”故事派上了用场。
也就是在听了碓窝庙故事的第二年,老家神潭溪通了公路,粮站也有了柴油机做动力的各式粮食加工机械。再以后,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发展,汤圆糍粑也能在商店买到,碓窝便渐渐被人冷落。而今,碓窝早已淡出历史,我家那个老碓窝也很少被我记起。前些年回老家,当我站在已被洪水冲毁的老屋地基边时,不经意间却想起了那个老碓窝。一番搜寻毫无结果,却见一条又宽又高又长的河堤横亘在眼前,于是就想:如果那个碓窝砌进了河堤,也算它有了归宿、成就了一份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