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骆
-----邛崃话小小说
唐文栋
壬寅年初一,文笔山公墓。
没有喧嚣,没有往日祭祀时浓浓的烟火味。
我上完坟,献花下山,正欲返城,路遇晚辈小骆,他主动与我打招呼,我心里一惊:怎么,该不是骆大哥?
小骆看出我的心思,有点不好意思的对我说:“唐伯,今天,我是专程来给幺爸上坟的,你知道老人家是前年子春天头走的。你晓得幺爸没有后人,我这个侄儿子就来看看他老人家,尽点孝。”
“哦,应该的,你幺爸是好人,一辈子辛(心)苦,等晚年过上好日子了,还是那么节俭。”
“对、对、对,他老人家太值不得了!”小骆有些感伤。
我不好此时此刻再多问什么了,便岔开话题说: “回头你回家,代我问候你老爸春节快乐!等年过了,他哪天有空时,我们再约到一起聚聚。”
“要的瓦,要的瓦。”小骆边回答边点头 。
在返程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骆秉诚老哥子的影子。
唉!这位仁兄,活一辈子的确值不得。
多少缱绻的往事都不能随风而走,因为,时间冲刷出的心痕就镂刻在那儿。
民国时期,骆府在县城头绝对算得上是书香门第,虽未贵及大富大贵级(张志和、邓蜀才、张鹤林、杨显名、方瀛西、段班级),但五代都是乡贤和读书人,且在万担坝的坝头尚有一百多亩田地,足够骆家(三兄弟)温饱过日的。
解放后,这田地皆落到他们的头上,按三兄弟“平裁”,必必子就是地主,成份靠挨,似棒棒都打球不脱。
而在那个唯成份论的年代,悲哀便如打翻的豆子,满地都是,况且面对整不来菇怪的、一辈子清高的骆家,那感情疼痛就在骨了。
大哥骆永恒是县城头的私塾先生,文皱皱的,成份虽定地主,似乎什么血债与先生定然是巴不起边边的,居委会一帮子大妈,自然放过了老先生们一家人,万幸,万幸。
骆家老二叫骆永承,在县城头整药店,“地主”叠加“资本家老板”,“你娃双重剥削人民”。永承伯遂被重点打压,每次批斗会拌都拌不脱,孩子们就更惨,连民主人士李欣奇主办的县民中都不能入学,还好除了本文的主人翁骆秉诚之外,其余三个“幸好”都是女儿,哭泣中都远嫁他地了事。
骆家老三,叫骆永寿,仅有一个儿子,成都念高中,后考入成华大学,1950年入“西干校”,远去西昌,走上革命道路。这不,地主成分虽在,但幺伯骆永寿凭借“父以子贵”,顺利加入了县运输社,后来还当上了会计,日子平淡,遂顺。
我们来单表骆秉诚,姐妹们虽上不了县民中(今南岳街的南岳寺内),父亲的一朋友子帮忙,将他转到蒲江鹤山中学念书,刚至初三,文革便开始了,老骆(骆秉诚下文的简称)只能四处卖零工,打华熊(短工),两年后下乡当起了知青,1979年回城在某单位的新集体工作,至此老骆仍旧是孤孤单单的一人。
据说他知青下放夹门关乡时,曾遇到了他自己心仪的小芳,可人家是成都知青,多少有点子傲不扯扯的,老骆有点自悲,但恋爱中人老骆还是挺高兴的。
龟儿子的,也不知是怎么搞的,老骆写给小芳的一信求爱信,被知青们传来传去的,风言风语更被无聊加莫趣的人,编撰成了龙门阵来“普及”与“传唱”,谣言遂沸沸扬扬的,整得来他老骆有点讽兮兮的,大队部领导赶紧找他谈话,在一番无限上纲上线后,说要他必须注意查找自己身上腐朽没落的、封建的思想倾向。
老骆硬是有点子想不通,明明自己是单纯的追求与恋爱,怎么一个不小心,咋就变成了“破坏”知青在广阔天地间改天换地的大好局面呢?
这不,正好某国防厂来县城招工,夹关公社为了平息这子虚乌有的所谓“事态”,就立马安排这位成都女知青报名走人了。
老骆的小芳,从此一去不复返。
老骆很是委曲,很受伤,更郁闷万分,不知那根神经一时间搭铁短路球,人开始有点疯疯癫癫的。
几天后,他在夹门关发病了,口中念念叨叨,知青们连忙找来赤脚医生,可赤脚医生至多也就是个只会抹蓝药水的“医生”。 谁也标得咋办,只能安慰给他吃冰糖,老骆生死不吃,坚称这是“炭花儿、炭花儿。”(煤炭燃烧后的煤渣,邛崃土话呼作此名)。
老骆在乡下的屋子里闹腾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被大伙送到县医院进行救治。
一个多月后老骆返回大队部,大队部领导也觉得把老骆整凶球,害怕出人命,干脆就让老骆暂回县城家里疗养。
老骆回城休养一年,基本康复,再返回夹门关,大队部也只让老骆守守集体仓库,安胎嘛,算休养,直到1979年知青集体返城,大队部一帮子人这才放下心来。
眼见老骆年过三十,家里人开始四处托人给老骆找对象。可老骆心已死,不怎么配合大人与亲朋,几晃几晃家人也认栽了:老骆说不定,前世今生就是个光棍命,算球,算球。
1999年单位转制老骆下岗后就病病怏怏的,但每次发病也不怎么厉害,只是时好时坏的,直到六十退休,老骆有了医疗与退休费,亲朋家人都替老骆高兴,可老骆是个过惯了节俭生活,从不吃“细菜”的人,比如窝笋,他说:“丢头太大!还是青菜萝卜来得安逸些。”
侄儿男女们如今都非加好,时不时请他去下馆子,开洋荤,但老骆一个劲儿的直摆手,口中喃喃自语:“躲都躲不赢。那个去哦,那个去哦!”
还好,老骆买我的账,我时不时也陪他去“小菜一碟”吃饭,他也就是欢喜老三样(豆花、鱼香肉丝、火巴火巴菜)。
晚年,老骆基本上没有什么爱好与朋友,唯一就是每年都在邮局订一份《参考消息》和听收音机,骑个自行车,他也要把他那台老式收音机放在车筐中大声播放,字字句句听得把细的很。
现如今叫人感念和思痛的东西愈来愈多,比如朋友、时间,比如老骆。
凡人也是人,琐事也是事。
乡土即乡愁,多情即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