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明全：漆辣子树记（散文原创）

钟明全zmq · 发表于 2019-12-19 11:53

      漆辣子树记
                     （散文原创）
                           钟明全

   正午的阳光照在鳌山上。
   我们沿着新修的已经黑化的马路行走，欣赏着初冬田野的自然风光。忽见左手马路边，坐着一位头戴黑色棉布帽、右手戴一只黑色粗线子手套、弓背斜靠在一棵柏树旁的老人。他坐在竹林边一根长条石做成的石头凳子上，左手边放着一根拄路用的竹棍。老人穿着的衣裤，简朴、陈旧，还沾有一些泥土。老人的脚上，趿拉着一双陈旧了的棉鞋。鳌山寨上的阳光，毫不吝啬地照在鳌山寨的田土沟壑、屋舍树竹上，也毫不吝啬地照耀、温暖着这位在自家院子的竹林边烘烤太阳的人。
   老人见我们路过，便将目光投向我们。老人黑红的脸上布满皱纹，看上去他的身体很不好，可对往来的人却充满热情和好奇。事实上，老人因为行动不便，又想看到人们在这条新修的马路上来来往往、走来走去的闹热，所以便踽踽地来到这有着阳光照耀的马路边一面晒太阳，一面看过往的行人。我想，老人此时的内心，一定是渴望走出他的家，来到马路边，和所有路过的熟悉和不熟悉的人交流。我便趋前，躬身询问他的手怎么了，他说他的右臂瘫了，属于半身不遂那种。我便问，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呢？他说，还有老伴。儿女都结婚了，都在外面去了。
   听了这话，我知道在老人的家里，还有一位老人。我便向他的家走去。
   从老人坐在马路边竹林子的地方，去到那座单家独户的小院子，要走一条水泥铺设的斜坡小路。这条路原来应该是石板铺成，现在是用水泥构筑的便民路。沿着斜坡，走进地坝，我便走进了老人家开放的院子。这座坐北朝南的曲尺型房子，具有川东北传统的长三间搭转角型的建筑格局。想必当年，能修建这么像样、硬周的房子，房屋的男女主人还是相当能干的。这座长三间搭转角的房子外面，有约一百平米的三合土地坝，这块宽敞的地坝，是他们家用以晒粮、休闲、办席的场所。房子正中为堂屋，对着外面马路的那个偏间，是他们家的灶屋。院子地坝的前面，被另一座同向的更宽的房子，横着遮挡了这座房子的视野。换句话，站在这座房子的院坝里，只能看见前面房子屋脊之后的那一坡瓦。加上树竹较多，阳光便没能照进这个地坝。走进地坝，第一眼就看见了灶屋门口，有一位佝偻着腰身的、瘦弱矮小的、走路也不利索的老妇。从柴门处向外，老人看见我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走进她家的地坝，便警觉地问我找谁，我说我来看看你们。我面向佝着腰杆向我打量的老妇，问老人的年纪。她说70岁了，和外面坐着的那个人年纪一样。我便想，在这座房子里，居住着两个70岁、身体不好、相依为命的老年人，在身体都存在问题的时候，他们的生活是否能自理，他们的生存状态究竟怎样？这让我产生了同情和好奇。我便走进他们家的室内，想看究竟。
   屋子里很冷，很黑。我悄无声息地进屋，没有给女主人家说。我先走进她的堂屋。堂屋四壁空空。向左，走进他们的卧室。卧室更黑。透过半幅卷着罩子的床，我看到老人睡觉的床铺上的铺盖，有些冷黑，有些凌乱。我在想，在这样的床上睡觉，不知是否会感觉到棉絮盖在身上的冰冷。卧室里，还有一股明显的霉湿的、含有尿气的臭味。想必，老人家因为行动不便，一定就是在床边或床上就做了他的小解。两位年过七十的老人，本该子孙绕膝、静享天伦之乐，可他们却因为孩子们在外闯荡，而自己不得不怀抱病体，相依相偎，孤单、清苦地生活在鳌山之上。我不知道，是老人不愿意离开鳌山，跟随后人去到远方。还是他们的后人，压根就没有让老人跟随他们，去远方落脚。
   走出老人的家，看见在院子的地坝角，有一棵生长茂盛的树。我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树。女主人说，这是漆辣子。漆辣子，这个名字我听过。在没有将漆辣子树名和实物对照之前，我已听见过这种树名，也看见过漆辣子的那种果子。当我知道这树叫漆辣子后，我就在嘴里反复地说漆辣子，也想在手机上去搜一下，漆辣子这几个字到底是怎样写的。在没上网搜索之前，我就想象，这棵院子里的漆辣子，它的字，可不可以写做气辣子、气哪子？
   漆辣子，原来它的书名叫做吴茱萸。别名吴萸、茶辣、漆辣子、臭辣子树、左立纯幽子、米辣子等。这种树通常还会分大花吴茱萸、中花吴茱萸和小花吴茱萸等几个品种。吴茱萸及其变种的接近成熟的果实为常用中药，我也常听人说起过。这种漆辣子，其性热味苦寒，有散热止痛、降逆止呕之功，用于治疗肝胃虚寒、阴浊上逆所致的头痛或胃脘等症。其子呈球形或略呈五角状扁球形，直径2-5厘米。表面暗黄绿色至褐色，粗糙，有多数点状突起或凹下的油点。顶端有五角星状的裂隙，基部残留被有黄色绒毛的果梗。质硬而脆，横切面可见子房5室，每室有淡黄色种子1粒。气芳香浓郁，味辛辣而苦。《本经》载：吴茱萸“主温中下气，止痛，咳逆寒热，除湿，血痹，逐风邪，开腠理”。《本草纲目》载：“开瘀化滞，治吞酸，厥阴痰涎头痛，阴毒腹痛，疝气血痢，喉舌口疮。”由茱萸一词，最能引起我们记忆的，是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知道茱萸一词，便是在这首诗里，在这首刻骨铭心的孤独的异乡的思愁里。九月九，重阳节，而今也称老人节。重阳节登高，是一种习俗。而重阳节邀朋约伴、登高望远，饮菊花酒、扎茱萸袋，据说可以驱灾避邪。所以，每当登高秋望，便会呼朋引伴，形影相随地登高揽胜，把酒言欢。而每当做异乡客，在他乡飘零，便会时不时地想起王维的诗，想起诗中悲凉的“遍插茱萸少一人”。茱萸，因此种进我的诗心。
   不看不知，一看知了。原来，在这家院子的地坝边生长的这棵漆辣子树，竟然有那么多药用的功效，也有那么多美妙凄凉的故事，或者那么多的隐喻。除了这树是常绿的灌木或者乔木外，它还会开花、结果，而且这些果子，还真的带着奇特的芳香。我摘下几粒漆辣子树果实放在鼻子上闻，发现这种果子的味道有些像花椒的香气。捻一下，感觉手指尖上油油的。当我从老妇人的口里知道，他们以前还会在这棵树上采摘一些果实去卖。现在这几年，也没有谁去摘了。难怪，在已经成熟了的漆辣子树上，至今还挂有一串一串红黑色的漆辣子。在此之前，我知道，在我们川东北的房前屋后，人们也爱栽种一些果木。但多数是梨子、桃子树、李子树、橘子树、核桃树、枇杷树之类，可以摘下即可食用的、寓意吉祥的蜜果，还没有见过谁栽种具有苦寒味、思愁味的漆辣子树的。按照堪舆学的说法，或者寓意吉祥如意的说法，人们一般习惯在屋前屋后栽种甜蜜的、给人带来喜悦的果子。而漆辣子，它的谐音并不好听，并且以药树置于门前，即使再有经济效用，也含有不美好的意味在。但从另一个角度分析，这棵漆辣子树，也许是现在的老人家当年栽种的，也许是现在的老人家的老人栽种的。这棵树，原来可能离老人家的院子远，后来老人家一代一代翻修、扩建房屋，便逐渐地靠拢了这棵本该长在野田之外的、具有思乡苦愁的漆辣子树，进而独享了这棵可以生钱的漆辣子树。这棵漆辣子树，或许曾经给老人一家带来了不少的意外的收获。当然，这棵树，也让老人一家遍尝了离情别绪、亲人隔阻的无尽思愁。
   让我深究漆辣子或者吴茱萸，并以此想写点东西的，刚好是由这两位身体不好的老人引起的。我看着有一只手臂不能动弹的老大爷，和佝着腰杆的老大娘，我便感到他们的晚年境遇是多么的契合了漆辣子或者吴茱萸的命运所赋予的含义。老人原本也有浑身的宝贝，可是，当他们培养、孕育了那么多宝贝以后，那些宝贝都渐渐长大、成熟以后，宝贝们便逐渐地脱离了老人的怀抱，使得老人在年老体衰、生产生活都不能自理的时候，显得是那样的孤单苦寒、无靠无依，显得是那样的一无是处、弃置一边。老人也如漆辣子树或者茱萸一般，在光热和能量即将耗尽的时候，那些宝贝孩子，却一粒也未能留在身边予以关怀守候。这让我对比着漆辣子的“横切面可见子房5室，每室有淡黄色种子1粒”的表述，顿觉漆辣子的房室的子，和老人家所生孩子的子，有了无比的契合。漆辣子本身可以理气、止痛、疗伤，而老人却不知能用什么将他们晚年的身心慰籍，也不知何时能再将他们空了的子房填满籽粒一样的孩子。而相对于吴茱萸，我更感觉老人之所以还愿意将这颗无用的树留在自己的地坝里，既不将它连根拔掉，也不再去采摘那些果实，他们其实是满怀着希望，将所有的爱和所有的思念，都托付在这棵茱萸身上，托付给这棵树对远在他乡的孩子的念想与呼唤。而在他乡的子女，合成又不是遥望着家乡，遥想着自家门前的这棵漆辣子树或者吴茱萸，浩然喟叹——“欲归手中无钱，欲渡肉身无闲，心思不能语言，肠中车轮在转”。
   漆辣子？何尝不该叫气哪子？或者，又何尝不该叫气啥子？吴茱萸，何尝不该叫无主语、无主意。
   站在老人的角度，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为孩子们的不在身边生气。作为旁观者，我却在为老人们孤独、清苦、寒冷的冬日生气。或者，祈祷。站在子女的角度，子女们又何尝不日思夜念，向着那棵心中的漆辣子树的方向浩然叹气。
   离开老人，而我的内心，却在想着那棵漆辣子树，以及漆辣子树边的孤独、苦寒的老人。但愿他们能用漆辣子治愈他们身体的病痛，了却他们不气、不弃的心。当然，我更想这棵树叫做茱萸，让老人思乡的思亲的孩子，早日回到老人的身边，与老人团聚，共享天伦。与家乡团聚，共创新业。
   见人思树，见树思人。
   树各有异，是以记之。

               2019年12月19日  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