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仁刘氏庄园
吴俊凯
从小知道安仁古镇,大约与大地主刘文彩有关,稍长,便与刘文辉、刘湘的往事联结在一起了。它的过去,它过去的是是非非,在双溪河谷都有传闻,尤其是它在政治、军事、经贸、文化上的诸多事件,都成了远近之人的一些龙门阵,在人世间一再地传播。因此,于安仁古镇,我有过几多次的造访。
:一
记得第一次去安仁古镇,至今己有近三十年了。社会刚刚改革开放不久,经济还没有恢复,观念还存文革遗风,在安仁古镇的墙上院边,还有不少“人民公社好"“人民民主专政"“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标语。安仁古镇显得有些羞羞答答,那沉淀于川西坝子中,丰厚的人文情怀,那凝固了清末民初社会进步与变迁的群体建筑,那遗落在大街小巷的传说和风情,都在时代的挤兑中变得干瘪而枯萎,都在排斥中变得陌生而疏远,都在忘却中变得寒心而伤感。我走进文彩庄园,,其美学意味单调而稀微,为时代服务的宗旨明明白白地在各种各样的造形中洒落得满屋皆是,荒唐的趣味杂芜丛生。那时,我很年轻,但已经十分不认同那就是艺术,至少看不到艺术的隐约与高雅,含蓄和象征。冲冲撞撞,拼拼凑凑的造形,让艺术的想象和审美消逝于对艺术的鲁莾与无知。
在人为增加的风水墩傍,那曾经引起社会广泛仇恨的水牢,让人世间的是与非,乾坤倒置,日夜混乱。这种文革时期的思维模式,注定了对传统文化的践踏。对几千年来忠厚、善良,至爱的颠覆,上善若水的博大情怀,在此,变得无比的汗颜和沮丧。儒家文化的伟大真谛被横扫得尘埃难见。编造,胡诌如象扎几截刍狗一样简单和随便。终于,历史失去了真实,历史躺在了历史之屋,虚无翻越了水牢的铁栏杆,爬上了风水墩,走进了一个热闹得闷热的时代。人们的心理开始不断地积淀这种虚无的痕迹。人为的历史断裂,造成了时代与时代的隔阂,造成了人与人的麻木与不仁。这不知是不是人类历史进程中莫大的悲哀?
那次去,我己经于安仁古镇,于庄园的里里外外,都伤感着。这样的建筑群落,是一部近代史上活生生的百科全书,竟至于落到这般地步,人类的残酷会变得如此轻率?割断历史对人类的灾难是什么,难道不需要作些思考?川西坝子既然是人类生存的一处空间,既然是历史的一部分,近代的革命也好,军阀混战也罢,经济的资本主义化也好,民族作坊业的兴起也罢,都应该在此留下足够的痕迹,留下让后人之后去发微见著,以此续接川西人与时代同进的文化传承。但脏兮兮的安仁古镇已经成了沿街求讨的一个乞丐,可怜巴巴地朵在川西坝子的水边路头。当年的风致,再也不能招蜂引蝶,只有冰冷的陈砖旧墙被风雨剥蚀,让起草的狗在墙下来来去去,披月交媾。
二
若干年后,安仁古镇的街上有那么多的石缸,大的小的,方的圆的,挤满了街沿。这些背靠庄园建筑群落的小街,用这些各种各样的石缸支起了古镇的一处风水。走在这特色的街上,你还可以看到古老的石磨,从地下挖出的古碑,祈拜过的菩萨,陈旧的碓臼,从民间收藏的清代花床神龛,民初花窗,甚至还有文化革命时代的板画小人书。大约这是一条古迹之街,因为,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中华文化的博杂和深邃,可以品鉴中华文化的追求和审美。其实,这些物什,有神的孤独玄冥,有普通人的实用期望,有富人的阔绰余风。不管怎样,它们组成了川西人文化的丰富和连续,高贵与悲贱,是民族文化的真迹和珍藏。这与庄园存留是那么地和谐和协调。
也许是我的认同感驱驶我专门在此买了一个硕大的石缸。当时的心境是,安仁曾经蜀地人的骄傲,无论是政治上份量,还是军事上的重兵,抑或经济上的富有,都让人引脖自矮,都让人有巴结之怀。可以说安仁为刘氏安仁。因此,也就不知不觉地认同了安仁文化的高贵,所以在新房装饰中,竟然从安仁买了一个很大的清石水缸,置之后院,贮水养鱼,也供闲时凭此想入非非。这事,于今,已有近十年了,自己的人生事业财富都与此无关,因为平淡是其基本的特征,运势作为几乎庸常。这令我想起初衷里的几多唯心之念。可见,事与不事,财与不财,达与不达,几乎与人为的一些念想,一些设计,一些休于启齿的隐秘心灵无关,也与风水的牵扯不大,更不会关涉神灵保佑之事。虚无终归于虚无。努力与奋斗才是指引命运走向的实际风标。
在这条挤满了文化物什的小街,这些古物才让古镇为之厚重起来,由此引起的一些理念,才促成了风情古镇的回归和还原,才是乡村文化的真正依托。
三
上一次去是陪我大学的女同窗夫妇去的。我想将安仁已经活跃的文化元素介绍给他们,让这对川南的客人,见识一下清末和民国时代的川西平原,是如何地引领了蜀地文化。尤其是安仁古镇,那刘氏家人凭什么在中国近代史上占有那么辉煌和显郝的一页?凭什么能掌控四川的政治经济军事?虽然这些问题很复杂,不太容易说得清楚,但至可以让两位客人,从感性的角度去见识,去触摸近代史上的奇迹。这时的安仁近代文化成就已经成了一张印满历史和轶事的地域风情名片。有许多人,像我们一样,带着问号,打着雨伞,表情异样,穿梭于古墙边,窄巷子,停留在风情街,望着一些修过的和没有修过的建筑,凝视和探寻,想发现一些与安仁这响亮的名字相匹配的陈砖旧屋。然而往事如烟,风起风落,许多陈旧的建筑,都只存着历史的依稀和缈远,无法去弄清建筑的归属和承袭,无法去探寻这些古屋背后的故事和旧闻。但这陈亘于旧事群落中的历史符号,却有一处清晰而孤芳,这就是今天的孔裔国际公学。
这是安仁古镇拖着民国的遗风,至今,还在发挥着功用的独特的区域。可以说,在无数的旧宅古屋中,唯有这一处,还独放着异彩,成了一朵奇葩。因为,它一路走来,不仅仅是存留了几间古屋,它还续接了一种文化,与教育的根连,与知识的根连。有时,我想,人世间最不能腐朽的是什么?绝不是那些人雕琢的家具和门窗,也不是载栽在古镇的大树小树,更不是垒砌的牌坊和路基,而是一种依附于物什的思想和文化。这些至尊的思想和文化,让民族之魂永远存活着民族的特殊和特别。文彩中学的名字已被几经改变,然而那教室里飘出的声音始终响着“登泰山而小天下”,始终起落着“大江东去”,始终在“先天下之忧而忧”,这种民族的呼告之声,一再地从国际公学的旧墙旧砖中传来。这不是简单地留下了一个学堂,简单地留下了一名字,而是处立在文化路途中的一篇不朾的碑记。我和我的同学,面对这处文化胜地,久久留连,不知是出于对教育的尊重,还是对文化的崇拜,抑或是对精神归宿的过份倦恋?虽然,我们不曾说过一点赞美和溢词,但内心那份油然而起的真情的的确确让我们想了许多,让我们张望不止。
四
最近,读到一些安仁刘氏家族的文稿,发现在民国年间,他们有过一段同根相煎的往事。在利益的驱驶下,干戈相对,硝烟四起,烽火连天。对此,我似乎看到了清明祭祖的真情和假意。刘氏家族入川后发达于名山,后一脉迁于安仁,躬耕田陇之间,历经沧桑,发迹起家,显郝一方。然而,到了刘湘刘文辉之时,染迹于政治军事和经易,以阴阳家言,归就于祖先的风水佳穴,以佛家言,归就于祖先的积德仁慈,以儒家言,归就于出世的英雄之为,不管哪家之说,到了清末民初,安仁刘氏确实不可一世。古人有过趋利之说。刘湘刘文辉此时已成了同属雅州名山刘氏后人,竟然背离了家训和先祖遗言,竟然不认了血脉中积淀既久的亲情,用拳头替代的笑脸,用枪声掩盖了呼唤,开始在巴蜀这片土地上追追闹闹,让这片祥和宁静的土地变得喧嚣和无奈,让名山祖先的坟头多了几只乌鸦的嘲笑和戏弄。当然,像这样的旧事,我们读读一些朝庭旧闻和一些野史,发现并不是为刘氏独有,这样看来刘氏往事,为了地盘,为了权势,为了利益,包括烟土,亲人间的争斗打闹,就成了社会存在中的一部分了。这,与自然,与安仁的风水无关,与庄园群落的大门朝向无关,但也不能单单以人类生存空间的彼此挤压来定论这一往事,又不能从生存学上作出合的解释,毕竞天府文明既久,许多丛林法则并不适合自然条件十分优越的天府文化。或许跟人性的根本诉求也关连着。
我在庄园拥住的空间久久徘徊和思索。那条静静流淌的桤木河,以及两岸迎风缭绕的蒿草,也不管我沉重的脚步,那根枝桠有些发黄的古树,又不问我的几番多情,倒是如血的夕阳从雪山照来,尽管也有依依寒气,但到底还残阳如诗:石磨齿老雨后,古树枝残风前。夕阳下荒草边,败蔓绕绕亭沿。 望苍天问当年,马啸啸易水寒。往事风流不现,巾旗猎猎犹盼。
2018,4,21:于临邛土园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