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语

汪建中 · 发表于 2015-9-21 20:24

古人说，石是山之骨。此话好解，因为，没有石的山不是山，只能算作土堆或土丘。反之，石越多，山就越高大，比如珠峰，比如昆仑。
　　古人又说，石乃云之根。此话不太好解。一旦知道了“云触石而生”这个道理，就好解了。古人言说的云根，是指山野之气生于石，气又蒸腾为雾，雾再上升为云朵。因此，唐人贾岛在诗里这样咏道：“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古人还说，土精为石，石美为玉。此话不假，盖因天下美玉在本质上皆为石。所谓玉石、钻石、宝石，是也。

　　对于石，陆游有诗曰：“石不能言最可人”。当然，陆游认为的可人之石，不是随便一块什么石头，而是那些奇石、怪石和丑石。奇石之奇，源自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怪石之怪，孕育于天地间的斗转星移；而丑石之丑，是以丑为至美，以丑为孤绝。孤绝之美，天下无双，古今唯一，这样的石自然是文人骚客们的至爱之物，因此古人说“室无石不雅”，更有人说“居无石不儒”。在此思想的推动下，中国自古以来的大小石痴可谓前赴后继，数不胜数。你比如，白居易看见到一奇诡的双石，就俯下身子痴情地问石头：能伴老夫否？石当然不能回答，于是白居易喃喃吟道：“石虽不能言，许我为三友”。白翁的“三友”是什么？友直、友谅、友善柔是也。有了这样的三友，白翁在《青石》一诗中吟道：“义正如石屹不转，死节如石确不移”。这是白翁借石自况，自况石之刚坚，石之气节，石之品德。所以，在面对窗外的一片瑟瑟之石、几根青青之竹，他叹道：“向我如有情，依然看不足”。而唐朝大臣牛增儒爱石似乎更甚于白居易，他不仅“以石为伍”、“唯石是好”，还将一屋子美石“待之如宾友，视之如坚哲，重之如宝玉，爱之如儿孙。”把石头尊为宾朋圣哲，甚至当做自己的儿孙骨肉，喻作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喜乐。爱石爱到如此地步，牛增儒可真算是一代石痴了。相比与牛增儒，米芾可算得上一代大石痴了。石痴米芾见到一块怪而丑的巨石，兴奋不已，敬慕不已，赶忙下跪，对着巨石行跪拜大礼，并大呼“石丈”。何为石丈？有人说是此石高大、巍峨。我以为，米芾心中的石丈之丈，实乃老丈之丈也。唯有以跪拜老丈之礼来跪拜心仪之石，才是米芾的石痴之痴和石痴之情。同样是米芾，他在跪拜另一块奇石时，连声呼道：“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想这样一块奇石都想了整整二十年了，真是相见恨晚，一朝得之，怎不喜出望外？岂不施以大礼？真是爱石爱之入骨髓、思之入膏肓了。米芾的藏石之丰，恐怕无人能及。在他的居室里，到处存放着各种奇石、怪石，由于深爱这些玩石，他居然成天呆在家里反复把玩，以致荒废了不少政务。米芾还时常邀约好友来家里赏玩藏石。赏石前，得先净手、焚香，否则，必遭驱逐，不予品赏。鉴赏至高兴处，他便大设家宴，款待前来赏石的好友。对于石痴米芾，后人有诗赞他：“唤钱为兄真可怜，唤石作兄无乃贤。望尘雅拜良可笑，米公拜石不同调。”米芾除了拜石，还经常枕石而卧、抱石而眠。奇石不仅成了他的痴根，在日常生活中，他更是以石为伴：坐有石凳，卧有石塌，食有石桌，书有石砚，赏有石山，玩有石件，听有石罄，供有石炉，门有石狮……在宋代，除了米芾爱石如命外，苏轼、黄庭坚、陆游等大诗人也都是石痴，甚至连宋徽宗赵佶也非常痴迷于美石。在崇宁四年（1105年），他下令在平江设应奉局，专门收集天下瑰奇特异之灵石，还动用上千艘船运送收集到的奇花异石。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汴河之上舳舻千里，帆影绰绰，船歌不断，这就是史上著名的“花石纲”。宋徽宗是要将无数的奇异之石运往开封修造园林，此园名曰“寿山艮岳”，又号“华阳宫”。对于此园的修筑，宋人张淏撰《艮岳记》叙道：“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于斯尽矣，所费动以亿万计。”而蜀僧祖秀在《华阳宫记》一文里也感叹道：“千态万状，殚奇尽怪”。对于赵佶的嗜石成性，时人多怨他的嗜石之癖是误国与亡国之举。宋亡后，元人郝经为此写诗咏道：“万岁山来穷九州，汴堤犹有万人愁。中原自古多亡国，亡宋谁知是石头？”因此，有不少精于图治的人认为：赵佶爱石不爱江山，终成因石亡国的天下第一君王石痴。

　　古圣先贤说：“玩人丧德，玩物丧志”，认为玩物者实乃不务正业，不求上进。但是，当代石痴贾平凹先生却说：“别的不论，玩石头却绝不丧志！”

　　贾平凹之所以要这样说，大概是依据了石痴沈钧儒先生的一句话：“吾生尤好石，谓是取其坚。”其实，石不只是坚，它还冷，而冷者可以使人沉穆不燥、清心明志；它还静，而静者则能够让人泰然自若、宁静致远；它还硬，而硬者则诲人以无欲则刚、宁折不弯；它还雅，而雅者尽能使人雅不俗为、高洁于世；它还仁，而仁者可以无敌天下、博爱四海。因此，冷、静、硬、雅、仁，可谓是石之五德。有了这样的石德，自然要“抱石而眠”，自然是要陈案跪拜，自然是“君子可以寓意于物”了。而对于张大千来说，不仅是抱石而眠了，他甚至死后也要葬于一块名为“梅丘”的巨石之下。这正如他生前所吟咏：“独自成千古，悠然寄一丘”。以石为冢，入石为安，如此的大千先生，实乃一千古石痴了。

　　石不能言语，却是最为可心。可心于它的“瘦、皱、漏、透”，更可心于它的“冷、静、硬、雅、仁”。我虽算不得石痴，却基本可忝属石之知己。我之爱石，是爱它实为高山之骨、广厦之基；是爱它落荒野而无哀怨，登庙堂而不骄横；是爱它千疮百孔却无厌世绝望之态，是爱它至丑至陋但无自卑至贱之心。石本顽，唯会心则灵；石本慧，唯会心者知。

　　石不会言，亦不必言，毕生与石为伴，以石为伍，若能修成石我一体，那就尽可忘怀得失，雅不俗为，颐养天年了。我，定当尽力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