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演武亭
永泰,我们当地叫“哑武厅”(音译),前几年在南充听一乡贤说,实际上叫的是“演武亭”,似乎与军事有关。什么时候开始叫这个名字的,我却未寻到文字上的依据。儿时听到这个名字感觉怪怪的,不知为啥心里却跟“抱鸡母”这个词联系了起来,记住了它。
小学的时候知道一个画竹子挺厉害的宋人文同出生在这里,在八角嘴庵子尚读初中时还为纪念这位古人的馆捐了两毛钱,也看过宣扬他的小人书。其中有一个故事至今记得,讲的是文同画的竹子太逼真了,在一墙上画了一片竹林,居然引来一群麻雀,它们误以为真竹林,径直飞了过去,结果都粉身碎骨、以身殉画了。其画技之高,可见一斑。
二十几年前,平生有幸在这风水宝地上过学。未开学便先拜祭了这位文先生,那是我两次中的第一次。由于年龄太小的缘故,记得当时还不能完全把墓碑上的文字吃透,却发现了最吸引我眼球的文字,是说文同善写“蛇头草书”。其时书法的种子也在我心里萌芽,对这门学问也有了一点常识,不免有了疑问:草书有章草、今草和狂草,怎么没有听过这蛇头草书。时至今日,仍没有见过他的“蛇头草书”,大概没有流传下来吧。
但是,仍然可以寻到一点文同草书的踪迹,文同《论草书》:“余学草书几十年,终未得古人用笔相传之法。后因见道上斗蛇,遂得其妙。”内中可以看到文同草书与“蛇”的渊源。历史上师法自然的书法大师除文同外,还有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草书之神,观公主与担夫争道而得笔法之意,怀素观夏云多奇峰而悟草书笔意,雷太简乃云闻江声而笔法进,黄庭坚见船夫长年荡桨而悟笔法等,从中可以看出,文同与这几位草书大家一样,在自然界的观察中获得灵感,得到启示,草书出神入化,达到了艺术的顶峰。
而苏轼对他这位从表兄的顿悟却不怎么认可,苏轼书论有云:“柳诚悬之言良是,古人得笔法有所自,张长史以剑器,容有是理,雷太简乃云闻江声而笔法进,文与可亦言见蛇斗而草书长,此殆谬矣。”说他这位老兄与雷太简一样,说法有点不靠谱。纵观文同与东坡交往的记录,觉得这次不合东坡对他表兄的一贯看法。
事实上,苏轼认为文同是一位“端静而文,明哲而忠”的正人端士,文同的人品及才学是让苏轼折服的。文同与苏轼是远亲,苏轼自称从表弟。后来文同之子娶苏辙之女为妻,更是亲上加亲了。文同大东坡近二十来岁,密切交往十五载,诗文唱和共五十余首(篇)。从这些诗文可以看出他们惺惺相惜、亦师亦友的深厚情谊。同时,苏轼对文同的倾慕之情无不流露,甚至在文同去世多年后仍嗟叹不已。
苏轼诗、文、书、画样样精绝,如此全才是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且官居要位,忧国忧民,他是我们川人的骄傲。天资聪颖的他弄了一句“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着实弄得书坛凡夫俗子们莫衷一是,一片混乱。然而,文同对苏轼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文同爱竹,苏轼也爱竹;文同有墨君堂,苏轼有疏竹轩。文同对苏轼的需求是有求必应,毫不吝啬。东坡曾求文同作《超然台赋》,又希望文同能草书此赋,好刻于超然台上。在他们的“耳鬓厮磨”中,苏轼的才学得到了滋润,以至最后功成名就。可以这样说,文同之于东坡,犹如赵蕤之于李白,说文同成就了东坡,一点也不为过。
与其说王摩诘是文人画的鼻祖,不如说他还处于无意识状态的涂鸦;而真正意义上的文人画,却是建立在文苏二开创的湖州竹派从实践到理论上的对文人画的彻悟上的。文同画竹的身体力行,是对苏轼“士人画”理论提出的引导和启示;苏轼对文同墨竹的宣扬,让文人画从大宋王朝的士大夫到帝王蔚然成风。中国素来就是“重文轻技”的国度,许多技艺没有文人的参与,终难登大雅之堂。文同以前的画作,大都是画工所画,称为匠人之作。画工的地位是非常低的,犹如唱戏的戏子。绘画的文人参与和印章艺术的文人参与非常类似,篆刻因为有王冕发现了易于受刀的印材花乳石并亲自操刀,印章艺术走进了文人的生活,并发展成新的一门学问;从这点上来说,文同之于文人画,无异于王冕之于篆刻。要不是文同开创绘画的新局面,就没有以后大批文人在画界的涉足,中国的绘画艺术也不会取得辉煌成就。
可是,苏轼在《书文与可墨竹并叙》中说:“文与可有四绝:诗一,楚辞二,草书三,画四。”齐白石也曾自评“余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二者都以绘画著称,绘画却被列在最后,两者何其相似。这也是古今文人“重文轻技”,重视道德文章却轻技艺的体现。与今天书坛不读书、只写字画画,动辄便以书家画家自诩的字匠画匠们形成鲜明的对比,须知学养才是书画的源头活水,多读书才是提高书法绘画内涵的不二法门。
对永泰的另一位重量级人物李义府,我在永泰斗读书时并未听闻,也是那次在南充一并听那位乡贤告知。李大人的遗迹在这里早已不存,关于他的事迹只见于史书的记载上。其出身卑微,却能靠自己的才情和智慧游刃于大唐朝臣的尔虞我诈间,最后挤身于右相之位,不能不说是四川人用智慧在历史舞台的博弈中的精典之作。永泰弹丸之地,却孕育了李义府、文同两大历史人物,他们先后在历史舞台上演绎了“胸有成竹”和“笑里藏刀”两个历史典故,不能不说是地方史上的一个奇迹。“笑里藏刀”是李义府的真实写照?还是史家对李大人才能的妒嫉?拟或是他人对李大人的某种报复?历史上事事非非,谁能说得清楚?比他稍晚的纵横家兼乡邻赵蕤是不是在他身上获得了灵感,写出帝王不得不看的《反经》?
历史上的永泰人杰地灵,尔后的永泰仍秉承先贤遗风,延续历史文脉。在永泰中学的一年里,每个老师都是我心中“神”,他们影响着并将影响着我以至终生。那年清明节,学校组织全校师生到文同墓去栽竹、凭吊。当年的老师已渐渐老去,亲爱的同桌早已成了别人的贤妻良母,心中不变的却是永恒的记忆。一年后的离去,梦想终究破灭。几年前,对那段往事打油总结:
少年壮志演武亭,
寒窗苦读争功名。
文同坟前曾种竹,
胸无成竹绝此行。
或许,留下来,命运将会重新安排……
客居他乡,乡思不断,经常”灵魂出壳”,到故乡熟悉的一丘一壑、一草一木随处游弋。何以消愁?唯有与可的《望高台》才能消解郁闷的乡愁。东坡在《与可画墨竹屏风赞》中写道:“与可之文,其德之糟粕。与可之诗,其文之毫末。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我是“文不能尽,溢而为书”,用小楷将《望高台》恭书于下,以遣愁怀。
2013年4月20日雅安震波中,草就于遵义
文同《望高台》
本帖最后由 云奚山人 于 2013-4-22 10:46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