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扭曲着

  六十年代末期，全国都在搞阶级斗争。

  我们下乡的那个加工连，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成份（就是出身）地主。那天，食堂杀猪，青年留了一部分自己吃，拿出一大块来卖给职工。我是司务长，肉，自然是我来卖。

  猪肉是连皮带骨卖的，砍到骨头大的地方，人家就不愿意要。酒房的一个师傅姓崔，平时我们的关系不错，看见我卖肉就过来要上一块。正好赶上骨头，我也没含糊，砍下来，过秤，递给崔师傅。

  一共一斤多点的肉，那块骨头就有三四两。崔师傅顺手把那块骨头拿下来，我又给放上去。我心里想，这是集体的财产，你不要骨头，集体不就受损失了么。崔师傅叹口气，拎着那块肉回去了。

  砍肉的时候，碎骨头，肉渣就掉在案子上，地下。这时候，那个地主老头走进来。他不买肉，在案子边上，地上捡那些碎肉，大约收起来有那么一小把。我来了气，你是地主不说，还不花钱买肉，却过来拣肉，你凭什么占我们无产阶级的便宜？

  我把那些碎肉从老头手里抢过来，食堂有一条小黑狗，在地上吃肉渣。我就把抢回来的碎肉顺手扔给了小狗，让无产阶级的狗吃，也不能让资产阶级的地主不劳而获。

  当时，就有在吃饭的青年，狠狠地瞪着我。尽管没说什么，我已经感觉到他们的愤怒。我装作没看见，我在维护无产阶级的利益，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快过年的时候，有一天，酒房的刘贤良师傅（我原来的师傅，共产党员），走进我们宿舍。跟我们说，咱们连的王xx，家里什么都没有呢，过年了，咋也要吃顿饺子，大伙儿帮帮吧。

  王xx，就是那个地主老头。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我一直敬重我的师傅，他正义，坚定。可为什么要可怜地主？我们不能怜悯我们的敌人。这些话，我不能说。因为我的师傅，共产党员不会做错事情。十九岁的我，理不出什么头绪，但是我相信我的师傅。

  过了许多天，晚上，我去师傅家里唠嗑，那个崔师傅也过来了。坐在一起说话，师傅就说我，好不容易买回肉，你给人家添上那么一块大骨头。崔师傅说，别说了，他（我）也是为了食堂。师傅就说，你们食堂的人自己少贪吃一口，也就省出来了。

  我脸红了。是的，食堂的炊事员多吃几块肉，我一直装作没看见， 而且，习以为常。看起来，没有绝对的公平阿。

  师傅在没人的时候，告诉我，地主也是人，地主，也不都是剥削起家的。我并没有看见地主是怎么发家的，但是，地主也是人，这句话，震撼了我。地主家里，过年吃不上饺子，这也是事实。

  我想起我在我原来的老连队，那个杨德云也是地主出身。不一样的地方，就觉得他不过是地主子弟，还没有地主那么坏吧。所以，我们又是天天在一起劳动，我们相处得就很好。以后，就有了我回老连队住在他家里，他冒死去饶力河弄鱼，回来的路上，狼口余生的故事。

  因为，我和那个地主老头平时没有什么接触。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平时在一起，去他家里走走看看，也就不会有那么深的成见了。于是，因为陌生，因为特有的烙印，看见他一天到晚的埋埋汰汰的，破衣漏嗖的样子，我并不觉得他是贫穷，而是感到他故意作出的丑陋.............

  当年的哈尔滨，拆毁的喇穆台旧址上，曾经竖起一座高塔。塔的上面是四面红旗，镂刻着林彪元帅的四个念念不忘：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可惜，后两个，我早忘了。

  写上这一段文字，为了鞭打自己当年那扭曲的灵魂。当年的老地主早已经作古，而我，将要永远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