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峡 渔 仔

这次是赵吉禄带了囟菜来。他做出赶路之后疲惫不堪的样子，一屁股摔在沙发里就窝着不肯再动。我趿垃着鞋下楼在巷道的小店要了瓶二曲酒，我俩就你一口我一口地对喝。

我惦记去年夏天她姐姐的事，干麻他不问呀！我象那种不够哥们儿的人吗？说真的，我是尽力了。我拿他姐姐的相片托了大江轮船公司的几个熟人，他们都说没问题、没问题，公司30条船跑宜昌，就是挨个码头找，找不到人也要找到尸。

假如是今年他姐就不会出事了，花样年华般的姑娘，就是到重庆做时装模特也够格……我顺着又继续想下去，想象着如果三峡电站一期工程早一年竣工，库区去年就是整个小平湖，谁还怕洪水个球？

几杯酒下去，吉禄脸上的红晕已经上来，他从皮箧子里拿出一叠稿笺说，我在云阳黄角溪乡下呆腻了，冷清不过，肉都快长青苔！这不，我就回来找你喝酒……

过去和吉禄在河里拉纤，他就喜欢写点怪诗藏着，故作神密的样子。现在他又写小说；还主动给我看，我觉得更奇怪了。

獭子渔船悠悠忽忽地划过去。黢黑、赤裸的牛骝，汊里找棵齐腰没于水中的油桐树拴定。他瞥一眼锁在船帮釦上的两只宝贝水獭子，铐着细链正懒洋洋地躺在舱里那堆扭成炸麻花状的手网边打呼噜。

他放心地要走，猛然一阵簌簌声响，他抬眼盯住正遭际灭顶之灾的晚玉蜀黍林，猜到要来一条觅食的水蛇。他希望白送来的猎物粗大些，漫天洪水，一锅黄汤，哪里去捕鱼？就顺便弄几条水蛇也好。他明朝要坐船去五十里地的万州城，据说那里黑市蛇肉卖得好价钱，姆指粗一条乌梢蛇都是十五元。

他盯得很死，他生来是这方水域水生小动物的克星，但游出来只大蛤蟆，呸！他很失望。水快漫上坡，快浸淫到一畦畦翠青碧绿的茉莉花茶林。

我骂你不公的天老爷，牛骝狠唾一口，他看天，今天也不敢说天就放睛。俗谚说，“早看东来晚看西，云跑西来披蓑衣”，西边山头，乌去都快抱成团。

渝东峡谷也有水患。牛骝恨这肆虐万物的洪水，把他们赖以生存的青青汊溪生吞了，碛坝变了咆哮的沱，秋庄稼眼看也没指望。水已涨到村了脚下，人人都害怕、发愁。前几天一场滂沱大雨，他家托移民搬迁的福今年才盖的二楼一底砖房稀里哗啦塌了半片，他妹子、妈住在抢搭的茅草屋里，他和老爸只好暂住猪圈。

飘点浮财来哟！牛骝熬红的豆荚眼扫一遍大沱，悻悻地往前走。江风迎面刮来，老天阴森森地欲雨不雨，拴在汊口的楠竹筏子渺无踪影。他一想就知道是水猫子撑走了，他一屁股坐在被浪拍萎的杂草蔸里，直勾勾往大沱深处瞄。

三 峡 渔 仔

大沱吼得历害，上游来水越发汹涌。死畜、破烂家什，断枝残叶乱七八糟顺沱漂漩漩。

龟儿子，我就知道有财喜找你，他大咀一咧，双手往腰杆一叉。竹筏这时离岸甚远，水猫子跪在筏上正费力地翻转东西。

一头牛犊子！牛骝心一动，豆荚眼睁得老大。刚淹死的黄牛犊肉场上好卖，他一蹦就站起来想看个仔细。

竹筏只一旋换了角度，露出青幽幽一团黑发，下面雪白。咦，是具女尸！他一怔，正想喝问时，水猫子已骑上尸身不停地扭摆、伸缩。悠忽，他的头很快弯下去和女尸的头粘住一处，抬起时，一双手仍在胸膛乱动。呸呸，牛骝觉得反胃。饿死的色痨鬼一个！他骂着，恨不能一篙竿捅他个饿狗抢屎吃。他掉过脸，想起早春时节水猫子在碛坝的承诺。

那时大沱还不存在，只有碛坝，长江仍是蜿蜒向东的一泓碧水，脾气温柔如三峡的窈窕女子。那时水猫子刚从南海边的造船厂打工回渔业社。

牛骝和妹子瑶瑶在碛里淘筛小鹅卵石，按斤过称卖给泊在碛边等着收购的建筑公司大驳船。不捕鱼时，他们总来这里挣油盐钱；水猫子也来，在牛骝兄妹旁边挖了个大坑。

碛上风寒，歇响的时候，他们坐下来吃些馒头和咸菜。

啧啧，在船厂的时候，鱼吃腻了没味口，我只吃红烧猪肉，馒头蘸糖吃，水猫子说。牛骝腻烦比自己矮半头的瘦小子，他挪动屁股一边去。但瑶瑶喜欢听，她是那种早熟、好奇的农家靓少女，因为漂亮，说话时含一点羞涩，于是天然就有一种诱惑力辐射出来，令青年男了感到新鲜和特别。

鱼象自家养在海里的，把罐头撬开，拣条小不丁点的往水里一划，他说，一边拣了条牛骝带的泡罗卜咔嚓咬去一截。只这么一划一划的你就感觉有鱼在咬手指头了，这时狠劲往前一伸手，抠住腮帮就顺手甩上甲板。你猜，这鱼有多重？

瑶瑶脸一红，她感觉小手指被悄悄捏了一把。

牛骝自顾大口啃馒头，掰开半个馒头夹些榨菜丝自去大驳船找人瞎聊。

冬去春来，桃李树开始顺着田埂开花。黄桷溪潺  下山，油油地在汊口与长江交汇，这正是峡江鳊鲤结队赶桃花汛时节。牛骝要忙捕鱼、卖鱼的事，碛坝就去得少了。

一天傍晚，他泊好船，喂饱水獭子，又想早早地吃饭，洗了脚上床，早睡好早起。但老娘坐在蜂窝煤炉子边不让揭锅盖，她要等瑶瑶，还叫他去江边看看。牛骝嘟嘟嚷嚷的，但还是去了。

他沿着梯田埂一路下去，碛坝空落落的人早散尽。他见自己家淘筛卵石的坑已大得象口干塘，一阵兴奋就唱起三峡船工号子。

“夔府开头把艄出，臭盐碛摆八阵图。

滟滪石，孟良梯，倒吊“石和尚”半岩里。

……

三 峡 渔 仔

船过巴东县，衙门审案子，江里大听见。

到了，他想表扬妹子，但一句话哽在嗓门口象咔了鲤鱼骨头。原来瑶妹正和水猫子咀对咀地抱住一堆。他又惊又怒，狠狠地咳嗽，见没有反应，便生气地踢一脚，一粒鹅卵石飞起来凑巧嘣地敲中水猫子的后脑勺。

你好大胆儿，他不由分说，连搡带拽地将水猫子揪到江边。

水猫了知道他的牛脾气，只是又跺脚又对天赌咒发誓地表白说他喜欢瑶瑶，瑶瑶比他亲妹子还要亲。果然，牛骝发脾气只是一场“雷阵雨”，稍后，水猫子轻轻推开他紧攥的拳头，恳切地说，骝哥，我俩从小一块长大是啵，你知道我是爱情与事业并重的。我打工回来的理想你知道是啵！我要一辈子学习蒋大爷，做第二个蒋吉祥①……

牛骝还是犟着颈项朝着江面，他动了感情。他想，很久没有谁再提起老劳模、烈士蒋吉祥大爷了——他今生今世最敬重的救命恩人——水猫子虽说滑头一点，虽说还不及吉祥大爷半个小指头，但总算有良心，把他老还时刻记在心上。虔诚的记忆熄灭着牛骝的怒火。其实他只是想保护妹子，她真要喜欢上一个人，他倒是高兴她有缘找到好的归宿。但他依然板起面孔指着水猫子的鼻子：你小子记住赌的咒，要是把瑶妹的肚子弄大了，小心你裤裆里那根“胡萝卜”！然后，他打头里走了。

啊哈，你这小了……我说，水猫子是谁呀？

吉禄又故作神秘地笑，搔搔浅平头……后来，他索性躺下来喝酒，大口地嚼囟内脏，我猜他过一会儿会在沙发上打鼾。

我接着往下看。

哗——大沱愠怒地低吼。牛骝吃一惊，回过神来揉揉眼睛，他熟悉这种咆哮声，知道是沱开始发脾气。他往沱心看，如同沸水，巨大的臌泡_②群翻腾起来。他再盯竹筏，知道已是凶多吉少，臌泡的力量将推它直往江心，迢遥而下。但水猫子极诡，他看江水如同看一幅地图，居然达上一股回流水，奇迹般地又向岸回旋。

竹筏转过来，距牛骝二、三十步之遥流过时，水猫子挥舞划浆喊他帮忙。他眼里冒火、心里骂，狗日的个色痨鬼，我把你捆起来送公安特派员整你；我拿篙竿捅你几个血窟窿；我让你淹死，让水灌胀你的肚囊皮翻过来过当鼓敲！他牙关咬得嘣嘣直响，正要转过头去。但女尸有动作，她居然扒在筏上用手朝他舞动，呼救。牛骝目瞪口呆地看见活灵活现一个女人，衣服褴褛不堪，裸露的胴体在大沱紫铜色背景中白得刺眼。

狗日的这色痨鬼强奸一个溺水女人，他想救这女人，但水流很急，竹筏仿佛被绑架着绕沱旋圈，转眼又溜过去。糟！牛骝见筏颠簸起来，一个漩涡把筏囫囵吃下去，只吐出小半截在泡外兜圈。他眼睁睁地看着泡漩含住竹筏滑下去。

完了，他说，陡然一阵伤感袭来。他獭子般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浅没入水中。当他探头吸气时，蓦地听见喊声。

真是水猫子他们。在大沱之外，他搂住女人，希冀达上沱的回流。牛骝浑身的劲又上来，他大把泅水急速向外飞游。

当他与水猫子会合时，水猫子脸色惨白，他一笑，让牛骝知道筏翻过来的时候竹头子狠整了他一下，小腿肚划破血口子，流走不少血。但就在关键时刻他一把揪住了女人的头发。

牛骝捏住女人柔软的胳肢窝，尽量把头抬出水面。劈头责问水猫子：你算人么？筏上你都干了什么，我看得一清二楚的。水猫子喘过气来，包袱松了他反倒感觉特别悃；他心想，上岸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睡他一觉。他懒得回话，只哼哼唧唧几句：你看见什么了？诈唬谁呀！牛骝狠啐一口，他拼命划水，无暇再问，这时刻一分一秒都忒宝贵。

他们在回流中蹈浪翻波，他们终于达到了目的。危险过去，牛骝气又上来。我再问你一句，你要这女人么？他说。什么意思，骝哥？牛骝将胳膊肘往怀里弯，因为那女人要挣脱他。立刻，一小股“温热”穿云破雾地串过冰冷的水花直射脸颊，他直觉到女人在唾他。他很吃惊，但仍然狠狠地说：我亲眼看见的，你把她弄了，喀喀……你是男人么？敢做要敢当。流氓，胡说八道，啪！臂弯里的女人倒底抽出一只手，冷不防搧了他一耳掴子。牛骝又羞又恼，他瞥了瞥咫尺间俊俏、惨白的脸蛋，想要破口骂出来，并把这女人扔出老远。凭什么尽替她讨公道？但他悚然看见洪水瞬息间发生了至命的变化。

水猫子眼发花，头眩晕，气恼他这时候还瞎扯卵淡，但他也猛然发现水流的方向不对。不过几分钟光景，一个大泡冷不丁从“地狱”里钻出来，横亘在他们面前挡住归路。

是过路泡，稳住点，逆水要使劲，水猫了哆嗦道。他俩挟着女人，集中精力猛抓几把水。凶狠的膨泡头流过后，他们乘机斜向穿过泡尾；臌泡另一面的推力倒向岸的方向送了他们一程。这时，离岸已不足三十米。但这次判断错了，大洪水超越了他们的经验，他们闯进了臌泡阵，遭遇到过去下游几十里地的涪滩才会出现的“两泡夹轰而中陷的卧漕水”_③。

三 峡 渔 仔

左右双泡的水流把他们按下去，又浮起，再按下。水猫子不停地打颤，受伤的左腿也开始不听使唤。他想，怕过不了这一关。于是说，骝哥凭你的水性扑得过臌泡不？他心也没底，但要活着上岸，就剩这一招了。

两个臌泡也过得。

那你放手！你过泡那边去，我推你接。

没有选择的余地，牛骝松开女人，海豚似的亮开双臂。这个弄潮汉子心一横，莫说臌泡就是泡漩也得去钻！

水猫子从背后捏住女人两条膀子，好沉重。他知道自己也没得选择，腿肚子已开始痉挛，但只有冲过大泡的中心才有希望。他往前推女人，显然力不从心，于是他索性一头伸进两胯间用肩顶着她的肥臀，拼命一跃……

卧漕水吃人，水猫了再没有起来。

女人得救了。她爬过泥泞的岸，象棵玉米杆似地摊倒在稀疏的杂草丛直呕水。牛骝就坐在稀泥里，一把一把地抹脸上的水珠，瞪着膨胀的大江发楞。那洪水咆哮着正得寸进尺的猛涨，凶狠的泡漩趾高气扬的游荡着。他不信，也不甘心认输，他搜寻着水猫子的踪影。

天色渐渐暗淡，一朵巨大的絮状乌云笼罩过来，低低的往下压，一场暴雨没准儿又会倾泼下来。牛骝爬起来开始在浅水里游走，水猫子，你在哪里，你总得和我把事情弄个明白啊！他的嗓音早已嘶痖，他希望水猫子在什么地方又破水而出……大风嗖嗖地扫过，暴躁的把牛骝的喊声抓起，又撕做碎片横撒出去。

可怜的女人，被洪水蹂躏得衣不蔽体的女人，她缓过气来之后就泪流满面地跪在岸边，恩人啦，您回来……呜咽声真使人撕心裂肺。

后面的文字被水迹咬啮得支离破碎。于是我抬头看吉禄，他酒鬼一般把瓶二曲喝了个底朝天，两眼喝得血一样红直打呃。

水猫子死了？我大声说。

……他满咀的酒气不住往外喷溅。

水猫子瘦小精干的，应该是浅平头、瓜子脸、眼睛小小的，对吧？我死盯住他的脸描摹。

……

我的思路陡地清晰起来，想到了那张照片。于是，我忍不住揶揄地说，那牛瑶瑶呢？她撕心裂肺哭喊过后，不再到下游去找水猫子吗？把她扔在那儿就再不管了吗？接着我提高了嗓门……

这时有人很响地敲门，我想一定是我老婆下班回来了（恰好她也叫瑶瑶）。我前去开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吉禄正一脸惊愕地瞪着我，于是我又甩出一句：去年夏天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吧？难怪不见人也不见尸，你瞎编故事倒挺有能耐的。

瞎编故事？吉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不信！我几时和你撒过谎？他说，那女子就是我姐，牛骝现在是我姐夫哥。

注释：

（1）长江三峡黄柏渡船工，劳动模范。为人忠厚正直一生做过无数好事，深受当地群众爱戴。1979年6月3日在风雨中抢救渡船及国家物资，牺牲于洪峰中。

（2）长江三峡行语俗话。臌泡亦称为“泡”产生于险滩急流中，洪水期间亦产生于沱中。水流从泡的中心涌出，快速向四周流动，力量强大。

（3）长江三峡行语俗话。卧漕水产生于相邻两泡之间，故称为双泡夹轰而中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