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进彭山城

树郁天苍

                                            我家住进彭山城

　　　　　　　　　　                                        盛云树

　　走在彭山城，我只能凭眼下的一条长街，几棵古树，一扇旧门及老城的榘垛找到一些旧时彭山的记忆。那是乎是对我少年读书分心亏损的弥补，抑或人生识字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望着岷江南去，翻看彭山在记忆里的插图，体会了家国的兴旺而欢欣鼓舞。我为我的祖国而幸福，为我的家乡的富丽而自豪。竟管这幸福里有委屈，如孩童跳皮挨了尻子，也绝不因为哭鼻子而溜到小河沟向游鱼投下几块石头。

　　七十年代末，对于在保胜山旮旯头的我，并不认识世界，更没有世界观。我认为天边就是白平观，特别是在阴雨天，天不过就是一口锅，鼎在四围的山上，天老爷的刀有时不小心掉到锅里，溅走火闪，接着就有闷雷在雷塘炸响。我坐在院门的石梯上，看着雨下，高大的桢楠树上，有黑风和骤雨，眼看山雀淋湿了翅膀，牛倦在栏里哞昂，我想谁去补天啊？黑风过后，天才稀开眼，于是我背着父母，拿了一坨黄泥巴，爬到天柱山上，却意外发现天还在高上，视野开阔得无际。一人坐在老鹰岩的大石包上，寻找家的位置，怎么也找不到。

　　奇怪的是：怎么沿一条老路却能回了家？在家门口看白平观又找不到老鹰岩。

　　晚上，天星含湿，一轮月亮从东山的枞树的青芒须上爬上来。母亲为了省灯油在月亮下纳鞋底，针不时折射着月光，缝补着枯焦岁月的一点诗意。这时的父亲心情大好，讲古人月下读书的故事或“萤窗映雪”、“凿墙借光”读书的刻苦，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我问他：地主崽子坤山爸读的书多，为啥群众还要斗争他呢？

　　父亲无言以对。

　　他把烟锅巴在鞋底上啄掉，“呸”地吐了一口酽痰，鸡来把痰啄走了，狗又来舔。

　　“读书才是出路，知识才明究里。娃，只要你学习好，要天上的月亮，老汉都给你摘。”

　　这是我读小学的前一夜。

　　后来我读书得了奖状，在暑假一个月光的晚上，要父亲兑现他的诺言。

　　父亲二话不说，叫我去碗柜里拿出白磁碗，又在水缸里舀了清凉水，端到桢楠树遮不到的辗山石上，把碗放在石上说：“娃，山再高不妨碍云飞，端一碗水就可摘月。”

　　我伸头看，一轮明光澹澹的月装在碗中。父亲叫我喝了：“人心应比天高。”

　　八岁那年我冒了吃雷的胆子，一个人去了彭山城，因为社上去过彭山的大人都很少，更不说象我等少年娃。想不起是怎么起心的，一颗雄心鼓舞了我十多天，记得我用清油炕了五块塌锅麦面巴，又用新纸包了几层，倒光了书包里的书本，装上麦巴上路了。

　　在保胜场黄桷树下的一条碎石路就是通向彭山的官道。路上没有客车，偶尔的只是蹦蹦拖拉机，还有牛拉的架架车。走拢菜坡山上，遇见牛拉车的车把式，双手撑着车把下坡，身体与路成了45度夹角，胶皮的凉草鞋踩在碎石路上，弹起一串石子跟风撵，肩挑背磨的赶场人都躲闪在路边上。车把式见了我穿著前面卖“生姜”后面卖“鹅蛋”的烂鞋，脚拍拇指都踢出了血。架式喊我：“小娃，上车跟我踩到煞车板！”

　　我听了，撵步跳上架架车尾，压磨在煞车板上，双手抓着捆货的麻绳，只见煞车板的木屑磨飞起来，夹着石子顺流飞跳，卷起一道黄尘，大有凌空坠毁之势，我吓得魂飞魄散。车把式左转右拐，象龙摆尾，好不容易在黄坡山底才停下来，我忙跳下来，发现自己的破布鞋只有半截了。

　　车把式把牛车靠在路边的树林，喊着我，我才认出他是保胜场黄桷树下摆豆花店的黄友全。他递给我军用水壶，我喝了一大口，爽极了。他见喝光见了底，忙到路边的井里又灌了一满壶，放到车架下吊着的竹漏筛里。

　　黄友全是拉了保胜供销社收购的棬子和桐子到观音仓库，回来还要到彭山城拉百货回来。我便和他一路走，说起父亲，他认识，问我去彭山做啥子，我说去耍。我们一路摆龙门阵，一路经过观音机场，看到了只有在天上见过的飞机。好大呀，银色的，生产队的晒场坝最多停一架，翅膀恐怕还要伸到田头。走过“舒弯”的时候，看见菜坡山下一幢幢的红房子，是空军的驻地。空军的飞机从我的头顶飞过的时候，我吓得忙趴在地上，生怕辗倒我，黄友全见了我的举动笑话了。见我穿着半截鞋叫我上了架子车。观音坝子真是好啊，一望无际的谷田，又不爬坡上坎，想哪飞机是他们坐的吧，于是羡慕得不得了。

　　到了观音支马路，和黄友全分了手，我顺着大路朝彭山的方向走，拢彭山大概是城里人吃晚饭的时候。我也感到肚子饿了，于是拿出麦巴来吃，吃了麦巴，口渴，于是到馆子里讨要一碗冷水，见我穿了半截鞋，却遭到白眼，还是一位善良的婆婆给了一碗豆角汤，后来知道那地方叫“豆腐房”。

　　豆腐房在古城墙外的马路边上，一排瓦木结构的矮房子里，裙板和木柱上溅满泥点子，有居民在排队买豆腐，看见城郊的农民挑着大担的白豆渣，说是喂猪的饲料，我觉得哪一定很香，很好吃。

　　喝了豆角汤，看见古城墙上长满带刺的野槐树和枸叶果，黄悬悬地诱人。里面是县委当官住的，玻璃窗的栏杆上有人走过，阳台的洗脸架上凉着白毛巾，印着“为人民服务”鲜红的字，一幅暗淡的标语，精简得我读不通，也就没有记着。县革委的对面是武装部，两个卫兵在站岗。我悄悄顺着古城墙到公园仓库的后面，公园的城墙下是稻田，我找了块石墩坐下来歇气，看见三三两两的人骑着自行车进城。

　　到了晚上，天全黑下来的时候，我才进城。

　　窄窄的北外街有家武阳旅馆，听大爷说过，彭山以前叫武阳。穿过围城进北街，靠西是一排排列房子，没有路灯，只有店家的灯光和屋檐下伸出来的白罩灯。饮食店里的篾烧箕里，放着馒头和包子，被一张湿的白纱布蒙了一半，油腻的玻璃厨柜后，摆着卤肉，铁钩上吊着甜皮鸭，少量的客人在里面饮酒和吃饭。对面一幢高楼是新起的，是酱园房，彭山南味豆腐就出产在这里，一块银质的奖章钉在街面上。相邻的是新华书店，过了就是十字口。尽是来往的陌生人，一个我都不认识，东游西荡已是晚上十点过，几乎就没有什么人的，如果再在街上游荡，就会被当作小偷或形迹可疑的人带到派出所。

　　我不敢在城里呆得太久，跑到公园山上，已没有人了。怕被人发现，钻到山下的树林里，发现一个洞，在里面过了一夜，后来知道那是城防设施，防空洞。

　　第二天，我从公园后的树林，顺着一条臭水沟（现在的彭祖大道）的竹林碥转到了县医院的门口，见车来人往，也没敢进城。只是沿着围城路走，路上碰见南街疏菜队的人用架架车拉大粪浇菜，比山里头肩挑松活多了。到了南门口是县一中的大门，学校里走出穿著舒气的中学生，背着军用书包，看看自己的毛蓝布书包，真是寒碜，想以后自己也会到这里读书，于是便趾高气扬起来。趁人不注意进了校园，几棵高大的银杏树掩着的教学楼，全是学生，上课的时侯电铃响把我吓了一跳，不象村上房檐上吊的钢板当钟敲。

　　学生上课我便出了校门，发现学校被高高的城墙围着，墙上红桷树的根已爬在墙缝里，发出几枝嫩芽，有学生从上面舒下来逃学，真是可耻。

　　这便是我第一次进彭山城，也是我少年眼中的彭山。

　　那时的彭山东南西北，长不过一根猪肠子，交汇在十字口，东面和南面是疏菜队，北面是罐罐窑，往火车站洞子口是一片良田。

　　三十年间有了八五新区，兴铁花园，银杏园，桃园名邸和金地花园，南门庭院到现今的粼江风景，和宽阔明净的彭祖广场。乡级公路以前都是碎石路，现在村社的机耕道都变成了水泥路，跑在路上的大车小车大都是私有。县城除103线外有了彭祖大道，一环二环连着三环。彭山在三十年间长了几倍。

　　这一切的改变都是经济造就形式上的改变，人的思想意识形态的变化就更大了，消除了陈旧的阶级观念，都是平等的中国公民。电信网络的发达，足不出户可观世界风云，遥控一点通向天南地北。我是坐在浪潮上的船走过来的，最后投靠在彭山的码头，坐在灯下再写这些尽是闻笛之感了。而真正让我感到变化的是人的命运和思想。择业的自由，不受出生环境的制约，让自我的才能尽情发挥。退回去三十年，一个农民子弟要住进舒适的城市，是根本不可能的，再在桌前写这些文章更是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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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云树，农民，四川彭山县李密故里保胜人，省作协会员。在全国报刊杂志发表作品若干，长篇自传小说《树郁天苍》获东坡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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