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2征文】2008灾区游记

苦役人生

   一直不愿意提起笔来写这段回忆,虽然这才是我2008年底游历四川的真正目的。    当我在绵阳逗留的时候就一直在回忆都江堰的惨状,然后不断地安慰自己:放心好了,无人区都已经见过了,再见到什么样的悲惨都会经受的起。
    但是,我错了。
    开往北川的汽车很破，开往北川的汽车很多，开往北川的汽车很便宜，坐在汽车上的人很多。各式各样的人，学生，农民，打工的，但唯独在这个2008年的最后一天里，我，这个外地的游历者显得突兀多余又局促不安。
    路上遇到很多鲁字头的汽车，才知道山东是北川的对口援建省份，四处都打出了各类标语，感谢各省市人民和解放军，其实最应该感谢的是他们自己，因为到最后还是要靠自己的双手来创造新的世界。
   电视上看到的始终是一小部分，如果要真正了解真相，还是要行万里路，亲眼了解一下情况。电视上看到的城市的惨状只是很小一部分，你能想到哪里？汶川？北川？什邡？然后呢？从绵阳到北川的村庄几乎全部都损毁了，乡镇也多有破损，路上看到的房子，要么四分五裂，分崩离析，要么就是人去楼空，空空荡荡，重新修建的也有，但是一想到余震的频繁和当时强震的惨状，修建的人们也不敢花太多的功夫。
   当汽车来到陈家坪的时候，我再一次看到了四川四处开花的大型简易住宅区，北川县城里和附近家园损毁的人很多就住在这里，看样子，他们还要住很久很久，他们已经开始把这里当作他们的家，学校、幼儿园、小卖部……各种配套设施开始出现，还好，大家的脸上，除了一丝悲痛外，大都挂着笑容。
   只是到了陈家坪，心中的悲痛又增加了一分——这里是北川县城的前站了，再坐1元钱的公交车就到了那个传说中的北川中学。那哪里是中学阿，哪里有中学阿，那只是一片瓦砾堆，还有一排排的隔离带。通往县城的大路两边支起了很多买货帐篷，挡住了路边原来建筑的惨状——如果那还算有建筑的话。只是我确实没有看到残余的破败建筑，难道全都清理了？我走到一个卖水的老太太面前，趁买水时询问她：这已经是北川县城了吗？老太太用似乎有些木讷的面孔摇了摇头，指了指前面的路：从那个坡下去，再走一会才到，可是现在已经被铁丝网隔离了，那里不准进。
    顺着老太太指的方向，我来到了铁丝网面前，看到的是巨石密布的道路，是被泥土掩埋的房屋，是一片断壁残垣的城市，那一刻，我无话可说。
    看在门口的武警不准我进去，他指了指旁边那座山：山上能看到城市的全貌，去那里吧，别再为难我了。
    沿着山路，我一直在面对着城市的方向，山边的房子全部都被泥土淹没，山谷中的城市在一片薄雾之中，更显凄凉恐怖。
    这条山路通往一所羌寨，据当地的人说，中国仅有的三个羌寨全都在北川，由于地震，现在残存的只有一个了。
   这座山可以俯瞰北川旧址，所以好多北川县城的人把祖坟安置在这里，希望先祖们能望着他们，保佑他们平安，但是先祖却看到了惨绝人寰的灾难。原来无人敢靠近的坟地附近变成了全国各地来祭祀的地方，似乎比地震前更加喧嚣。因为北川的对口援助省是山东，我在那里望着遗址发呆时，看到了好多山东的车，也听到了好多熟悉的乡音，这倒也带动了当地的“灾难祭祀旅游”经济，整个山头有好多祭祀的碑文，也有好多摊位在出售北川地震的视频、照片和书籍。看过照片我才明白，这片大禹出生的福地在08年是多么的不幸：先是地震，其后是长时间的暴雨，为了给唐家山堰塞湖放水，城市还遭受了水淹，最后，在9月的一场大暴雨之后，北川西边的山体发生了大面积滑坡，四分之一个遗址又掩埋在一片泥石之下。那个卖照片的小姑娘一边指着照片，一边闪着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哥哥，看看我们这里多么惨，您就支持我们一下，买我一张照片吧。”
    哥哥？我不禁莞尔，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哥哥？“我上初中三年级啊，难道你比我小，难道应该叫你叔叔？”她笑了，笑得那样淳朴善良，美丽自然。
    你是本地人？“是啊，我就在县里上学。”她向县城遗址里面的一个地方指了指。我心里一下子感觉被针刺了一下，好像触动了她伤心的地方，但是小女孩还是微笑着，这次，她笑得很坚强。
   每一个碑文的旁边都有烧纸钱的地方，卖纸钱和香的人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默默无声地听着随身带的观音咒音乐，说是卖，其实他们也不在乎给多给少，只要来人愿意为逝去的人们表达一下感情，他们便起身为祭祀的人服务。我也是他们服务的一员吧，我点上三炷香，向北川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当我在一片能俯瞰北川的墓地前愣神时，旁边来了一位女士，提着很多香、纸钱和鞭炮，原来她的亲人都在这里，永远在这里了，在那片万人坑里了。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帮她烧纸钱，点香上香，但是放鞭炮我决绝了——这一定要她自己来。她就在那里默默地烧着纸钱，嘴里喃喃地说着一些和家人的话，而眼泪似乎早已哭干了。此间，不时有人拿着各种各样的香来祭拜，鞭炮声也时时在山间回响。
   在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的挥手送别后，我往山下走去，遇见一位老人，很热情地跟我攀谈起来，原来他在北京当过兵，在北戴河修过军港，退役回北川后在这里成家立业，地震前，儿孙满堂，生活很幸福。“特别是我那两个小孙女，每次都在班里考第一，又特别听话懂事，我特别喜欢，只是……”，他话锋一转“都没喽，都没喽”，他苦笑着摇了摇头，那是在巨大的悲痛之后才有的那种坦然。“还好我孙子还在，现在只有我们俩相依为命了，前几天使我老伴的生日——她埋在里面了，我来祭拜一下，所以这几天都在这里看着——我们俩现在住在绵阳城里面，来一趟不容易……”
   送走老人，我又站在封锁线外向北川县城里面眺望。里面的小男武警和一名小女警察在阻拦两个想进去祭祀的人，想进去的人是名大学生，地震时她在外地上学，只是到了这时才回到家乡，她用近乎哭腔哀求看守的人们：“我爸爸、妈妈都埋在里面了，明天就是元旦了，我想祭祀一下他们，求求你们了。”随后她拿出了自己的学生证、身份证、随身带的塑料袋里放着的鞭炮、香和鲜花。
    我就站在她们背后，望着北川的遗址，我想进去，我想进去，一生中我从来没有一次如此想进一个地方。
    小警察和小武警实在受不了小姑娘的哀求，指了指她的同学和我，“你们几个，一起进去吧。”
    相比那些在山上祭祀的人，我似乎更加幸运，我居然真的走到了遗址的里面，但是这是国殇，我面对着更加具体残酷的国殇。

  在回到北京后有人问我，你对北川城内是什么感觉？我一时想不出什么确切的词汇，只觉得往事不堪回首，然后用一句话来形容：好像发生了一场战争，或者是经历过核爆一样。

   幸运地走进了封锁线，面对着的是一条大下坡，坡的尽头便是四面环山的北川遗址，其实在地震前，北川的繁华已经让斜坡边的山脚都该满了房屋，现在，由于九月的泥石流，所有的房屋都泯灭在一堆乱石烂泥当中了，只有偶尔露出来的屋顶和一些木板在提醒我们，这里曾经鳞次栉比，熙熙攘攘。
    通往遗址的路紧闭着，通往天国的路敞开着，那两个要去祭拜的女孩子踉跄的走在前面，一想到她们要哭倒在她曾经住过的建筑前，我便慢下了脚步——坚强倔强的她们肯定不会愿意旁边有一个陌生人怜悯她们。
    泥石流很严重，快走到北川县城的中心，原来五层高的建筑，现在也只有两层，本来3层的俱乐部，现在只剩下一层了，本来高大的学校大门，现在似乎可摸到门梁，但是门梁正中的五星红旗依然随风飘扬。
    背后传来活人的声音，原来又有三个北川城内的生还者进来探视，她们声音很大，又还有些不快：难道她们不怕吵醒了地下的亡灵吗？渐渐地，我明白她们是在用这种方式来给自己鼓劲，来摆脱自己的恐惧。我便和她们一路，听一听她们自己安慰自己，自己提醒自己的话。
    “这里原来是农业银行，地震来的时候，北川倒塌的第一个建筑就是它了。”有一个女孩指了指一堆瓦砾。“当时根本没有一个跑出来，一摇，整个房子就倒了。”
    “北川政府的房子还算结实，看看北川公安局的房子，还算好好的。”“我记得当初刚地震的时候，我妈妈还坐在门口拍着大腿嚎哭，边哭边说，这可怎么办啊，快打110啊！我当时伤心好气又好笑，110恐怕也自身难保啊！”
    “当时一个学校的学生正在北川政府礼堂开会，一地震，学生们都跑出来了，最后出来的居然是县领导。看来人还不错，不过礼堂还是没倒。”
    “那个小学，我邻居孩子在那里上学，那天他逃课，结果保住命了，他们全班都压在下面了。”“我邻居家的小孩也差不多，那天他迟到罚站，站在门口，地震一来，他先窜出来了，一窜出来，学校楼就倒了。”
    “那北川大酒店，地震当晚政府把好多人都聚集到那里避难，那天好大的雨，还有余震，当时大家都很害怕，怕酒店也倒了，结果现在还能好好地站着，已经不错。”
   “地震一完，好多人往陈家坪那边跑，那个大坡公路被堵死了，走不了，大家都是翻边上那座山过去的，我当时就在陈家坪，看到好多灰头土脸的人跑出来，还在往郊外跑，我问他们，你们是北川的吗？他们说是，你们几个人？10个。那怎么就你们3个了？那个领头的慌张的摆了摆手就往前跑，都死了，都死了……”
    “北川中学门口的大路挺宽的，当时把死的学生没地方摆，都先摆到路旁。先是人行道摆满了，然后自行车道摆满了，然后占用了一条车道，最后只留下了两条车道往来。温总理北川视察时看到路上的学生尸体，当时就哭了，整个身子都软了，是旁边的人把他撑起来的。”
    ……
    ……
    我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能说，只是在默默地听着，生怕说到什么刺痛了她们难过的地方。
    一个倒塌的居民楼，楼顶斜斜地插在泥地里，楼顶旁边摆着一捧鲜花，一盘水果，两个杯子。楼顶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心，心里面写着：“老婆王婷，老公爱你！”
    一个明显不知是被从哪里拖出来的弹簧床，放在一座楼前，同样的鲜花，同样的水果，同样的心型，但是再无言语。
    到处都是残破的楼房，到处都是山坡滚落的大石，甚至可以看到被砸到报废的汽车，除了我们，见到的就只是伤了腿的猫，瘸了腿的狗，似乎依然坚守它们自己心中的家园。
   在山上祭祀的时候，有人给我指，看到那个塔吊了吗？那下面有一个万人坑，那原来是个大楼的地基，结果还没建呢，地震就来了。死的人没法处理，为防止疾病瘟疫，只好就地掩埋，所以地基就直接作填埋场了。当时摆一层埋一层，再摆一层再埋一层，最后用水泥封住，那下面埋了1万多人呢！
   我踉踉跄跄的向那里走去，一路上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只是心中的悲伤和哀愁似乎要把自己撕裂，似乎自己已经神志不清，又回到了那个地动山摇的日子。如那向我介绍的人所说，万人坑已经被水泥牢牢地封住，前面立了一个碑，用血红的字写着“2008.5.12”，因为好长时间没有人来，旁边的花圈和鲜花都已经枯萎和破败。而我，能做的只有把默默地把花圈重新整理扎束好，重新把花摆放整齐，打扫一下墓碑四周，然后站在碑前，默哀，祈祷。沉默中，我似乎又听到整个北川县城中人们的哭喊声，似乎又听到搜救人员的呼唤声，似乎感到，我的四周站满了像我一样的默哀的人，有军人、医生、护士、抢险队员、志愿者……耳边再次响起那响彻整个中国的三分钟的警笛声、汽笛声，此时无声，胜有声！
   愿望已经达成，我告别了那几个进来探视的人，蹒跚的向城外走去，救援的人们在遗址上写着“四川加油，中国加油！”“2008中国加油！”“512！”“沉痛哀悼地震的死难者！”而我，什么都不能写，什么都做不了，能做的只有把遗址里面的情形拍下来，把看到的东西记下来，说给更多的人听，让他们知道，在灾难来临的时候，中国人是多么的坚强。


   后记：在回程路上，我遇到了北川旁边寨子里的村民，路已经没了，他们只好背着大竹篓走在蜿蜒嶙峋的山路上，坡度至少有45°，他们依然要为生活攀爬着，一位老大爷，住在陈家坪，也要从遗址自己的家中背出一副床板，原来国家和人民援助了了他房子、衣服和被褥，但惟独没有援助床！


   晚上9点，我回到了成都，宽巷子里热闹非凡，那里正在举办跨年摇滚演唱会，几个疯子在台上假装着朋克，玩着死亡和金属，台下年轻的少男少女们也在随音乐摇摆着身体，宛如陶醉，旁边的大爷大妈们一脸迷惘和不解，在穿戴入时的俊男美女中，一个背着包彭着头，满身风尘和疲惫的人似乎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踉跄地在人群中穿梭，似乎十分的不合群，那个人是我，那一刻我只是在想，活着，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