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暌违3年后重磅归来,共推出72台高规格、高质量的演出,可谓精品荟萃、精彩纷呈。在众多参演剧目中,话剧《屈原》《大江北望》《陆机》、越剧《苏秦》、南音《文姬归汉》等一系列历史题材戏剧作品颇为引人注目,彰显了新时代以来历史题材舞台剧创作的成就与特色。
历史情境与当代观照的契合
如何将史书中寥寥数行文字记载敷演出情节生动、细节丰满、人物立体、逻辑自洽的戏剧作品?编剧各尽所能展开合理想象,用细节填满故事—“大事不虚,小事不拘”。以今人之视角观照古人之心态与行为动机,必然会对历史人物形象做出部分改动,历史情境与当代观照是否契合,往往是历史剧成败的关键。
话剧《屈原》对楚怀王这一形象的全新演绎让人眼前一亮。不同于以往“谗谄蔽明”的单纯昏君形象,该剧中的楚怀王形同“巨婴”,以幼稚著称,被群臣嘲为“没长大的顽童”。剧中情节诸如“被张仪诓骗”“被骗死于秦宫”都是真实历史情境的戏剧化呈现。其中时不时穿插楚怀王、张仪与屈原之间跳脱的灵魂对话和“画外音”式的交底对谈,让怀王表白一番自己为国为民的“真心”和难以挽住时代巨轮的无奈,营造出轻松诙谐氛围,消解了历史正剧的沉重与板正。郑袖的形象类似当下满脑子“雌竞”意识的“疯批”女子,她戏份不多却尤为抢眼,短暂出场时的三言两语就凸显了阴狠毒辣的人物性格,在一众男性角色中稳稳立住了自己的“人设”。她在与屈原“鸡同鸭讲”的对话中,一直偏执地认定屈原力主出兵巴蜀是为了抢夺蛮女进献给怀王。和她处于不同话语体系、一心只懂谈诗论道的屈原完全理解不了这种后宫女子争宠夺权的极端心态。以上这些设置丰富了人物性格与叙事层次,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并能引发观众思考,重新审视具体历史情境下每个人物因为自身局限与思想境界的不同而会导致的种种矛盾冲突。
话剧《陆机》(摄影:俞月娥)
越剧《苏秦》突破了女子越剧惯常熟稔的温婉柔美风格,尝试讲述恢宏磅礴的历史时局与风云人物。剧中苏秦与妻子周灵儿的几段互诉衷情戏份显然是编剧为了增加剧作接地气的生活气息而全新增设的内容,苏秦妻子的形象也从史书中的刻薄势利转变为贤良淑德,被塑造成典型的贤妻:她在丈夫怀才不遇时好言安慰,在丈夫落魄还乡时坚定支持,与苏秦哥嫂前倨后恭的嘴脸形成鲜明对比,这是苏秦在面对世态炎凉处境时的一抹亮色。但是这个人物过于乖顺柔和,完全成为男权意识笼罩下女性三从四德经典形象的舞台摹本。可以说该剧在女性形象塑造方面并无新意,很难得到当代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的认同。
话剧《陆机》规避了史实中陆机在数次政变中到底处于何种境地、是否“首鼠两端”的真相探索,而是以父子狱中对话的形式试图挖掘以陆机为代表的封建乱世之下知识分子的心灵困境:对“仁政”与“明君”的期待,对“江山代谢”与“歧路重叠”的迷茫。《苏秦》和《陆机》都在演绎封建时代“成王败寇”的历史情境,又努力穿透历史的烟尘带给当代观众关于如何在入世奔竞与出世隐逸、坚守道德伦理与实现个体抱负的两难选择中寻找平衡的思考与启迪。苏秦在佩六国相印的全盛时期,发出了“怕怕怕、难难难”的呐喊与叩问,那一大段心理独白也是在借古人之口抒发今人之彷徨:无论是谁,面对突然而降的泼天富贵也难免各种惶惑与不安。
话剧《大江北望》在体现当代观照方面略显突兀与刻意:治水功成,临近尾声,场景瞬间进入新时代,配合多媒体背景中绚丽多姿的东方大港景象,一组年轻人登上舞台以诗朗诵的形式赞叹浦江两岸当今的风物繁华。这样的设置并不高明,当代观照应该自然而然融入剧作中,由台词、表演、剧情共同演绎完成后引发观众思考,而不是硬性植入相关内容。
家国情怀与个体悲欢的契合
话剧《屈原》对屈原的家国情怀有细致展示。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关于屈原爱国情感最精准的描述竟然是通过政敌张仪之口表述的:“精神不可能被放逐,思想永远不会被消灭,楚国也许会失败,但你所抒扬的精神,却是永存”,这与前一场戏中陈轸竭力游说屈原一同前往别国求仕的内容形成了互文。陈轸苦口婆心劝解,发出“先生何必囿于楚国一地?拘泥于家国之见?”的疑问,屈原凛然答道:“好的学术与思想、道法与文统,确实没有国界,从来流播于海内、传颂于世人。可是,发明学术、建此道统、推其思想的人,却有自己的祖国,有自己的故土。我生于楚、长于楚,死也要死于楚……”这大概就是屈原不同于张仪等频繁改换门庭之流的高蹈境界,他从来是家国一体的,个人悲欢始终系于家国命运,他以橘树自喻,终生只做楚国的“后皇嘉树”,与故国同生共死。
话剧《屈原》(摄影:祖忠人)
南音《文姬归汉》以“战乱被掳”“胡地思乡”和“别子归汉”3个乐章串联起东汉才女蔡文姬的生命苦旅。每章开篇化用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悲愤诗》等诗作,全剧情感内核深厚隽永,凝聚着蔡文姬对华夏文化的坚守、对国家一统的期盼、对故土乡情的眷恋,代表了传统中国人安土重迁、延续文脉的家国情思。“别子归汉”一场尤其催人泪下,不仅体现家国叙事的宏大主旨,也充分刻画出亲情伦理的个体悲欢。
南音《文姬归汉》
话剧《大江北望》的叶宗行是一位为国为民的书生,为了家乡百姓免遭洪涝之苦,力谏“江浦合流”之策,不惜与宗族决裂,发出“生不归乡、死不归葬”的绝望呐喊。治水功成之后叶宗行出任钱塘知县、后又病逝于奉敕北上途中的经历通过夏原吉的独白快速交代过去,这个人物的心理变化历程和生命轨迹都被匆匆带过了,他的家国情怀和个体悲欢在剧中都有体现,却也都没有深挖,未免有些仓促收尾的感觉。该剧将主角设定为夏原吉而非叶宗行,在一定程度上也削弱了思想立意。毕竟对夏原吉来说,“江浦合流”只是他政治生涯中并不算特别出彩的政绩之一,而对叶宗行来说,这是他生命高光时刻的绝响,对上海这个城市来说更是本土题材与历史先贤的绝佳映照。
如果求全责备的话,当前历史剧创作对所有戏剧人物都强调家国情怀,也会产生拔高历史人物的隐患:像苏秦、陆机这样的史有定论的历史人物,是否像剧作中描述的那样伟大,也是值得商榷的。苏秦是纵横家,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游走于诸国,他的目的是为了个人显达,即使因为他的游说成功,客观上使六国形成相互制衡而貌似安稳的15年和平时期,也不能因此推导出他主观上跨越小我、为天下苍生贡献余生的精神。
雅俗情趣与诗性传统的契合
历史题材舞台剧不同于其他舞台艺术作品,天然就浸润着古典风韵。走进剧场的观众从文化水准、知识储备到思想意识、审美情趣都参差不齐,一部优秀的历史题材舞台剧首先应该是雅俗共赏的,回归戏剧艺术本体把故事讲述好,把人物塑造好,把情感传递好。本届艺术节的几部历史剧在诗性传统的发扬与雅俗情趣的营造方面都显示了不凡的功力,真正达到了雅俗共赏。
话剧《屈原》洋溢着诗性氛围,剧中多有将楚辞原文翻译成现代文后的台词:开场的《九歌》诸神吟唱楚辞,结尾的集体吟诵《国殇》,以及屈原台词的唯美抒情风格,使全剧充满浪漫诗意。该剧节奏酣畅灵活,运用了各种手法打破历史正剧在叙事中通常会有的沉闷,君臣之间的斗嘴场景,包括本该是严肃场面的几场著名朝议也是妙趣横生,在不改变史实框架的前提下以今人视角另辟蹊径展示了政治权谋的多样形态与博弈技巧。
南音《文姬归汉》
南音《文姬归汉》以“中国音乐史上的活化石”—南音—演绎古代才女蔡文姬的生命历程,唱腔、曲词古意盎然,演奏方式保留了汉相和歌“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之”的传统,吐字归音极为讲究,用诗意的形式咏叹诗意的故事,美美与共,当代观众沉浸其中,赏心悦目、如闻仙乐。
话剧《陆机》设置了双鹤意象贯穿始终,以隐喻方式叩问陆机应对几次政变时的心理动机,跳脱出写实的窠臼而以空灵意境布局全篇。编剧用充满古典意蕴与理想主义的文风徐徐展开政治倾轧与伦理抉择、理想的护持与破灭、封建社会传统士子的文人风骨。
话剧《大江北望》将不为人所知的一段上海治水往事与一个功成身退的书生用戏剧语言娓娓道来,枯燥的史料记录与治水原理通过精彩的剧情演绎和舞美设计巧妙展开:以吴淞江、黄歇浦与范家浜的“合流”而杜绝水患—这也是如今上海母亲河黄浦江之由来,“忧欢石”的设置不仅关乎水位监测,而且喻示着心系百姓忧欢的为政之道。台上未见一滴水而通过道具与舞美手段实现浪涌与行舟效果、用背躬方式交代人物内心独白等都借鉴了古典戏曲的表现手法。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题材舞台剧创作有着优良传统,在以往多个历史时期都不乏优秀作品问世。泱泱五千年文明东风浩荡,皇皇数千卷史册激浊扬清。站在新时代的历史关键点,如何将历史语境与新时代的文化内涵有机融合,达到史实与艺术的圆融自洽,是历史剧创作者努力探索的方向与路径。
作者 上海市文化和旅游局艺术处一级主任科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