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系列——坐席

韦平 · 发表于 2024-3-5 09:22

过年系列——坐席

小时候特别盼望过年，除了穿新衣吃嘎嘎外，还有一样也同样让我兴奋不已，那就是坐席。坐席啊，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一样一样端上桌，煎的焖的煮的炖的凉拌的清蒸的油炸的爆炒的，样样都是我特别喜欢但平时又总也吃不到的好东西。即便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坐席对我还真的就是“安逸得扳”！

我能记住的最早的坐席是在我九岁时的1968年大年初九，有街坊嫁女请了我妈，我妈给了一块钱叫我去随礼，于是我便代表我妈坐了记忆中的第一次席。“成园儿子打发女”是要请阴阳先生“看期”的，能安排在春节期间的喜事并不多。正是因为婚礼安排在春节期间，前来贺礼的人很多，坐席采用了“流水席”的形式，随礼的客人按照支客司的安排轮流上座。一桌十个人，每桌十样菜，也就是常说的“十大碗”。十大碗中的酥肉坨子肉等，都是按人头计数的，装斯文可以少吃，但一定不能多吃，否则就有人吃不到。那二年肉食供应严重不足，人人都把一口吃看得很重，别说少吃一个坨子肉或者酥肉，即便眼力不准手不利索而没挑到个头大的，心里也会好长一段时间不舒服。

坐流水席也有酒水。那时候粮食金贵，酒也成了稀罕物，普通人家即便“钻山打咪儿头”也只能卖来劣质的苕夹子酒或者糠酒。这样的酒口感虽然很差，但酒精度却不低，对好酒的人来说那同样也是享受，——长时间没酒喝馋得慌啊。坐流水席的酒每桌只有一瓶散装的，按一桌十人计平均到个人也就只有一两，但席桌上总有几个不喝酒的人，归并到喜欢喝酒的人头上，好歹也能让其过一回酒瘾。当然，坐席的人都凑了份子，即便不喝酒也要抿一口。随了彩礼，不将属于自己的那杯酒喝下就吃亏了。

婚礼坐席在老家被叫着吃喜酒。之前也吃过喜酒，大多数情况下，桌子的四方分别会放置一个搪瓷茶缸作为酒杯，将酒分倒其中，同侧的客人用同一个茶缸轮流着你一口我一口的喝酒。当时的人们大多没有多少卫生意识，轮流用同一个杯子喝酒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我那次吃酒，主人家在每个席桌上为每个客人预备了一个陶土小酒杯，算起来也是很讲究的了。动筷子前，上手位左侧位置的中年客人给每人面前的陶瓷小酒杯里依次斟满了酒。听得主客一声“请”，我也煞有介事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但觉得味道太冲就放下了。酒可以不喝，但肉却不能少吃，只是酥肉坨子肉每人只有两个，加上一份扣肉一碗炖鸡其余都是素菜，一顿酒席下来，虽然饭是吃饱了，但肉食却并没“挡住槽口”。

时间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那时候，文革虽然还在持续，但大的动乱得以制止，各行各业的生产也开始慢慢恢复，人们的物质生活就有了一些改善，于是，过年期间街坊邻居们便开始请客坐席，借此联络感情增进友情，当然这其中也有还情的和为日后办事方便打伏笔的。从大年初二到十五，街坊排着队轮流请客坐席，以至于有人去别人家坐席就像赶场子一般，从中午到晚上一天坐席四五次也是常有的事。

记得有个大年初五的晚上，我去街坊家坐席，吃得正欢的时候，就见中街那个潘老先生被主人拽着衣袖硬生生地拉到了桌上，在我左手旁加了副碗筷安了座位。一番推让之后坐定，我却发现潘老先生吃得很保留，于是就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毕竟老先生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听了我的问话，潘老先生对我耳语：“这是我今天坐的第五趟席了。昨天就说好不来的，哪晓得在侄儿子家坐完席回去，人家看到了说啥也不要我走，生拉活扯地硬把我拉来。哎，将就坐哈儿吧，就当了个愿。”

1975年春节期间的一个晚上，我爸被街坊蔡表婶请去坐席，连带着也一并叫上了我。坐席虽然安排在晚上，但主人总希望所请的客人早点到来，为此，从最早的客人进门到正式坐席，差不多有一两个小时的空余。当爸和我被蔡表婶领进屋的时候，大部分客人都在“歇房屋”里坐着烤杠碳火喝茶嗑瓜子聊天。

屋里的客人大多相互认识但彼此熟悉的却不多，一番寒暄后，蔡表婶在凉北森工局工作的女婿张哥子从外面快速走进来，一边冲我爸叫“表叔”，一边将手里的搪瓷茶缸子放到靠墙的一张条桌上，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暖水瓶往里面倒开水，说：“表叔，茶是发好的。老弟，你也喝口茶吧，尝尝老哥从成都带回来的蒙顶茶，看看和老鹰茶有啥子不一样。”

蔡表婶养女的生父亲姓刘，我们两家的祖上都是从清道光年间从江西过来老亲，所以张哥子叫我爸表叔。同屋里的客人一一招呼后落座，大家又重新开始喝茶聊天。听张哥子说茶叶是从成都买回来的，本来不喝茶的我也决定要喝一口。到底是从成都买回来的高级茶叶，比起夏天喝的老鹰茶，气味香醇口感清冽，喝一口让人感觉神清气爽。

几轮香茶喝过，总算等到坐席的邀请。走到堂屋，这里已经搭好了一张大圆桌，锃光瓦亮的土漆桌面，映在电灯下光可鉴人。在张哥子热情相邀下，根据客人的辈分、年龄和身份被安排在桌子的不同位置。有人说圆桌没有“上把位”，但最主要的客人还是被安排在堂屋正墙一侧中间的位置。安排了重要客人，其他客人便可随意，很知趣的，我在主客对面的正下方找了个空位坐下。后来听人说，其实那个位置是属于第二等重要客人落坐的地方，只是这些冷知识离我们比较遥远，也就懒得去管它了。

席桌上一圈碗筷酒杯早已摆放整齐。细瓷小饭碗，玻璃小酒杯，透着黑色光亮的硬木筷子，手持的一端还嵌了金色回纹祥云图案，看起来很高级。圆桌中央摆放了两瓶酒，装酒的瓶子下园上方比较新颖，商标上印有“剑南春”三个烫金的隶书字。听到有客人说剑南春是好酒，张哥子笑着说，那是他回家路过成都时，碰巧在人民商场见到卖酒，于是就排队要买。哪知每次只能买一瓶。这两瓶酒是他花将近三个钟头排了两次队才买到手的，本来还想买，可在排第三次队的时候却被告知酒卖完了。指着桌上的酒，张哥子很有几分豪爽地表示，反正就这两瓶酒，今晚一定要全部喝掉。

张哥子的话在客人中引起了不同的反响，有的微笑有的摇头更多的却是说些对酒赞美的话。在客人们对酒发表感慨的时候，我却对桌上的饭碗有些感想，和拳头差不多大的精致小饭碗，按我的饭量要整几碗才能吃得饱啊？就在我对着小饭碗胡思乱想的当口，凉菜开始上桌了。凉拌牛肉、凉拌猪耳朵、凉拌蒜泥肚条、摆成菊花状的皮蛋、油酥花生和凉拌黄瓜，一盘一盘地被端上了桌。

将一瓶剑南春拿在手上，旋开瓶盖张哥子开始给客人斟酒。轮到我时，虽然张哥子也表示一定要给我斟上，但被我爸婉拒了。将斟满酒的杯子端在手上，张哥子便站起身来想要说话，却见桌上的客人都纷纷起身想要站立，这其中也包括我爸在内的几个年长客人，慌得张哥子连忙放下杯子劝大家坐下，很是恭敬地说：“今天请来的除了高辈子就是兄弟朋友，都是我最尊敬最亲密的人。我想说的话呢很多，可一时半会也不晓得从哪里说起走。那我也懒得废话了，反正话都在酒里。各位高辈子，各位兄弟朋友，我先干为敬，今晚一定不要客气，虽然没什么好菜，你们就念及我这两瓶酒拿了这么远，也一定要喝完。好，来，来，来，我先干了！”话音刚落就见张哥子将杯子靠近嘴唇，脖子一仰，一杯酒顷刻间就见了底。

凉菜吃了一圈，酒也喝了几杯，开始还有些拘束的客人，话便开始多了起来。正在此时，热菜也开始一道道上桌，在张哥子的热情招呼下，客人纷纷将筷子伸向桌上的碗碟。腊猪勃、腊香肠、腊排骨、五花腊肉、炖腊猪蹄、炖鸡、煎鱼、烧白、喜沙、粉蒸肉、酥肉、丸子、回锅肉，很快偌大的桌子就开始堆叠重摞了。不像吃酒的十大碗，席桌上的菜品是没有数量限制的，除了刚上桌的菜需要由主客或主人起头引领外，随后便可随意。好菜一样一样地吃下去，美酒一杯一杯地喝起来，渐渐地喜欢说话的客人便有些把持不住了。

在外工作的人见识多，乘着酒兴就有说不完的话题，从单位趣事到道听途说，从亲眼所见到随心演绎，天南海北奇闻轶事亚非拉人民大团结铁拳砸烂封资修，滔滔不绝唾沫横飞。说到兴奋处豪迈之气溢于言表，大有挥斥方遒气吞山河的气概。

“哥，哥哥哥哥！听我，我我说。我，我们虽然见过几次面，但同桌吃饭喝酒这还是第一次。是不是？是，还是不是？我问你，是，还是不是！好，那我就认你这个哥，亲哥啊！今天我，要敬你——，你一杯。没有，我肯定没醉。笑——，笑话，喝醉——，了？好，就算，算我，醉了，我也要，要敬哥一杯酒，就算这杯，杯，杯酒是，是毒药，我，我也要喝——，喝，喝下而肚！”

“毒药，也要喝下而肚。”不管语法说不说得通，但敬酒的豪气却是冲天的。被敬的也不甘示弱，相互搜肠刮肚找些自己认为最绚烂的词语来挑逗对方，目的就是要压制对方的风头让其多喝。看着拼酒的客人激情飞扬，有年长的客人就开始劝慰，几番努力总算让那晚的宴席得以顺利结束。

那以后的春节，坐席在老家更加盛行，一桌动辄十几二十道菜，劝酒也从语言相激变成了划拳行令，酒的牌子品质和价钱也在不断攀升。再后来，办席不再追求菜单的数量而更加在意健康和口味，喝酒也从划拳变成了随意。现而今，春节去亲戚朋友家坐席，大家在意的不再是吃多少菜喝多贵的酒，而是在意相聚欢颜倾述聊天，从中得到愉悦和分享快乐。

坐席，也随着社会的进步变得更加健康更加绿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