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婆”
2015年秋季,老婆患腿疾住院,同病房还有一位也是患腿疾的瘦小老太婆。因为俩人所患的都是膝盖上的毛病,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共同的话题。老太姓李,是市里一所中学的退休老师,我就叫她李老师。原以为李老师不过六十岁出头,可她却告诉我自己已经八十一岁了。见我面露怀疑,性格开朗且有些急性子的李老师动作敏捷地从随身一个精致小包中取出身份证,指着上面的出生日期一板一眼的念给我听:“看看,1934年出生吗,今年是不是整整八十一了,我没骗你吧。”看着李老师认真的模样,我心说:到底是老师,做啥都有一股认真劲。
我喜欢聊天,李老师也是个话痨,我俩很快就各种话题在病房里聊得昏天地暗。李老师在南洋出生,1955年回国后在当时的宝安县一所中学做英语老师,直到深圳成立特区后的1989年才退休。知道李老师的这一层身份,我对她更是崇敬。偶尔,我和李老师还用英语聊上几句,这让我们的话题更多了一些。
聊得多了,我们自然聊到家庭甚至收入。因为大部分家人在海外,又因为自己在海外出生,文革中李老师有过一段特别艰难的日子,自己的婚事也一直拖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的她已经四十出头了。婚后有个女儿,在政府部门工作。说起女儿,李老师满眼慈爱,但当我问起她老伴时,她却显得很排斥,连连摇头摆手不停地说:“不提他,不提他。”
那天旁晚,李老师女儿来医院看母亲,母女俩见面既放松又温馨。对女儿的一番询问之后,李老师显得有些急切,好像在问一些有关房租的事。因为同在一个病房,虽然母女俩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我却听得清清楚楚。从她们的谈话中,我听得出,李老师名下应该有不少房子在出租,虽然租客大多通过手机转账,但总有个别租户拖延交付时间。如果没住院,李老师就会上门催收,现在只能委托给女儿。在母女俩的谈话中,李老师特别提到千万不能让某人插手,从李老师提到某人的语气和表情我猜她说的应该是她的老伴。
正在母女俩说得起劲的时候,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体型瘦小的干瘪老头走了进来。一见来者,李老师的脸瞬间就阴沉了下来,刚才还充满和善的双眼立刻露出了冷峻的目光,没好气的冲老头儿说到:“你来干什么?!快走,赶快走!本来要好了,看到你我的腿更疼了!走!走!走走走走走走!”到底是老师,连珠炮似的“走”字从李老师口里蹦出来,不仅清晰明亮更透出不可抗拒的严厉,——原来,进屋的正是李老师的老伴。
听了李老师的逐客令,老伴脸上虽然显得有些尴尬但并未离开,而是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脸上的表情很是委屈。可能是我们在场,李老师不好对老伴太过分,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有几分鄙夷。为了解围,女儿轻声给母亲嘀咕了几句,然后起身走到父亲身旁,弯腰附在他的耳朵旁似乎在劝他。从肢体动作看,父亲似乎还想坚持,但看见李老师满脸怒气的表情,他也只好起身跟在女儿身后往门外走,边走还不停地转头看着老妻,眼里充满了祈求。可直到老夫消失在了门外,李老师也没朝他瞟一眼。
女儿和老伴走了好久,李老师才逐渐恢复了平静,接着就给我讲述了她的老伴。按李老师的说法,要不是自己因为海外关系在文革中受到冲击,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和现在的老伴结婚的。那时,四十岁出头的李老师已经对婚姻彻底绝望,但一个校工却对她穷追不舍。虽然觉得对方并不适合自己,但却对校工的热忱关爱和锲而不舍的精神所不忍,最终出于怜悯才和他结了婚。可婚后才知道,自己的丈夫虽然人品没什么大问题,可却是个完全没有进取心的人。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李老师那里受到了丈夫那根深蒂固的得过且过,在长时间鼓励规劝没有任何效果后,李老师只能认命并自己全权担起了持家教女的重任。
七十年代末,预感到国家政策将有重大变革,不愿蜷缩在学校低矮逼仄的筒子楼里的李老师便开始想方设法申请土地,她想要修建一栋属于自己的楼房。得知妻子要自己建房,丈夫开始极力阻拦继而又冷嘲热讽最后还以离婚相威胁。在穷尽一切手段不起作用后,丈夫便将家中的存折全部收到自己手里,他想要以控制经济的方法让妻子知难而退。然而,丈夫所作的一切不仅没有让李老师屈服反而更坚定了她建房的决心。
历尽艰辛,李老师终于在1978年在当时一块非常偏僻的地皮上修建起了属于自己的小房子。房子只有一层,总面积也不过两百来平方米,但那毕竟是完全属于自己产权的房产啊。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城市发展突飞猛进,看准时机,李老师又陆续贷款将老房子进行了扩建还不失时机地在旁边又申请了一块地皮。见缝插针地在那块只有五六米宽的地皮上修建一栋新楼,因为口面窄,虽然进深有将近三十米,可修好后的房子看起来却因为外形有些怪异而被人戏称为“刀片楼。”
在随后的几年时间里,李老师房屋周围的村民自建房如雨后春笋并很快成了市区最大的城中村之一。那几年,全国各地的打工仔蜂拥而至,李老师的房子在刚建成后就陆续出租。看准这是个生财的好路子,几年来李老师又陆续贷款将自家两栋楼房加建到了六层的高度,十八套住房的总面积超过了两千平方米。本来李老师还想继续加层,但因为政策限制她只能作罢,否则,按她的想法她定会将楼房加建到至少八层。
随着城市的不断发展,近几年来,光房屋租金,李老师每个月的收入就超过了十万,而两栋楼房的市价,粗略估算下来,总价值也已过亿!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富婆吗?可看着李老师,我咋就觉得这和我头脑中固化的富婆形象有那么大的反差呢?别的不说,光就李老师和丈夫的关系我就很难把她和富婆联系在一起。
按李老师的说法,别看自己有两栋楼,可那都是自己一个人幸幸苦苦熬出来的。她说从申请地皮到修建房子,丈夫从来都是冷眼旁观,别说出钱出力甚至在她加建楼层贷款没有着落的时候他还极力怂恿妻子将其中的“刀片楼”变卖,借口是给生活减压,但在李老师看来,那就是丈夫想“骗”她钱的借口。而今,看着房子出租有了不菲的收入,丈夫又开始变得积极起来,一到时间就背着李老师登门向房客收取租金。
因为能够将租金如数交给妻子,虽然偶尔也假装遗忘而截留部分,但数额不大李老师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可一段时间下来,老公截留的数目不断加码,后来甚至还背着妻子改变收款账户。得知情况后的李老师,立即通知所有改变账户的租户,租金只能交到自己手里,并从此将房屋的所有权和管理权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里。那天听李老师女儿调侃母亲,说她不仅将快递纸盒收集起来卖钱,甚至还为了多卖点钱而从来不把纸盒卖给拉车收破烂的人而是自己用自行车驮到几里路外的收购站;这还不算,有时候在外散步,看得路边有纸盒废纸她居然还往家里拿。原以为这些不过是女儿为了逗母亲开心杜撰出来的话题,可当我问及李老师如何管理她的房产和租金时,李老师的话总算让我明白了她们那一代人对于财富的理解。
修好自己第一栋房子的第一层后,总共两套各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也让李老师觉得从此后就可以守着自己的房子安安稳稳过着属于自己的小康生活。可随着城市的发展,看准房子价格很快就会疯涨的李老师,便开始实施自己的财富计划:申请地皮、贷款、建房,出租、收租金,还贷,再贷款、再加建楼层、出租更多房、收更多租金、再建房。后来,地皮不能申请了,扩建被限制了,但这难不倒李老师,我用租金去买商品房总是可行的吧,于是李老师便开始了出租自己的房子收租金然后去按揭买更多房的计划。几年下来,李老师按揭购买的几套房子,光是每月必须给付的房贷利息甚至超过了自己收取的全部租金。
为了还新购房屋的房贷,李老师缩减了日常开支,买菜也基本都在晚上七点以后去超市或九点以后去某些蔬菜专卖店购买打折蔬菜。在最艰难的时候,李老师还停止了之前每月给丈夫两千元额外补贴的承诺。实在受不了妻子整天克扣俩人的一日三餐,丈夫建议可否将其中一套几年前购买的而现在价钱已经翻了几番的房屋出售以缓解当下的紧张时,李老师一听就没好气地将丈夫怼了回去。在李老师看来,自己购买的新房都是待价而沽的黄金地段,价钱远没有涨到她预测的期望值,卖了那就是将白花花的银子往水里扔,只有脑子进水的人才会去干这样的蠢事。恨不得把自己每月六千多元的退休金都全部积攒起来买房,李老师哪里肯变卖已经属于自己名下的财产呢。不就是一日三餐吃得比以前差些吗,可比起自己年轻时受的苦,这实在不算什么。想到再熬几年房子的价钱一定会再涨新高,李老师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那天晚上,我和李老师聊了好长时间。聊到动容处我甚至还想委婉地劝她,都八十多岁的人了,守着巨额财富却把日子过得如此紧张实在没有必要,但看着李老师说起这些年的买房经历时那种由衷的兴奋,我最终也没说出口。
那天夜里,我问老婆:“如果你手里也有李老师那么多房,你会像她对她老公那样对我吗?”没等我说完,老婆就打断了我,说:“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要是亿万富婆会找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