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系列之——炒鱿鱼

韦平 · 发表于 2022-11-15 09:43

都市系列之——炒鱿鱼

炒鱿鱼虽说很正常，但如果待遇好自己又不想离开，被炒就是件很悲催的事。

2001年3月之前，我在深圳一家通讯公司做了将近七年雇员。这家属于巨龙旗下的公司，因为后面几年业务一直下滑，我便萌生了跳槽的念头并在暗中付诸实施。巨龙公司曾经是国内通信制造商四巨头“巨、大、中、华”之首，可惜被后起之秀“中、华”迅速赶超，我所在的公司在短短两年内便沦落为只能代工生产电力抄表的地步，且公司效益和个人收入不仅大打折扣，关键是风雨飘摇的状态让人完全没有安全感。

不知哪个环节出来问题，就在我等待新公司——也就是“巨、大、中、华”的中兴通讯公司——通知的那段时间，我去外面应聘的事还是被公司知道了。很快，我就感到人事部门甚至分管老总对我态度的变化，心里就开始紧张。紧张来自两方面，一是迟迟收不到新公司的入职通知，不知道最终人家是否接纳我；二是现公司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在裁员，在知道我去别的公司应聘后为会不会顺势将我炒掉。

担心被炒内心就变得敏感，看到一些被通知办理离职手续的员工那满眼的无助、茫然甚至欲哭无泪的样子，心里便不由自主地开始痉挛，而这种感觉在一次会议上让我甚至感到有些窒息。会议是老总召集公司技术骨干参与的，议题是商议如何杀出一条血路走出困境。会议期间，就在一位员工对公司代工产品提出异议时，那个新来的老总认为此人有动摇军心之嫌而当场将其炒了鱿鱼。

虽然庆幸不是自己遇到这样的事，但我我还是在内心为那位同事感到有些同情。是呀，马上，他将面临包括没有收入保险中断住房收回等一系列问题。这样的事要是轮到自己那将如何面对哦！还好，在苦苦等了三个月后，我总算收到了新公司的入职通知。虽然没被老东家炒鱿鱼，但对炒鱿鱼的恐惧却从此深深扎根在心中。

到底是世界级的通信企业，新公司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员工都很年轻且基本都具有研究生或更高学历。也许正是因为年轻学历高，小伙子姑娘们对炒鱿鱼的态度和我有很大差异。在谈到相关话题时，不少年轻同事甚至认为“四十岁以前没被炒过几次鱿鱼，人生经历都是一种缺陷。”

话虽这样说，但放到具体某个人身上却依然有些沉重。2002年年底，因为下半年考核为C1，同科室的女同事李老师在接到要求办理离职手续的邮件时，她的反应还是让人很不忍心。公司规定，每年六月和十二月底要对员工实施行考核，根据个人绩效和综合表现按S、A、B、C2、C1五个等级打分。考评为C1的员工将被通知即刻办理离职手续，也就是所谓的“被C”，考评为C2的员工将更换部门或职位、降一大级工资和没有年终奖。虽说C1的考评比例被严控在百分之三以内，但因为后果严重而人人自危，这其中并不乏那些嘴里宣称“没有被炒鱿鱼经历人生都有缺陷”的小伙子姑娘们。

记得那天是周五，因为有同事过生日，午饭后大家还去会议室分食了部门为过生日同事准备的大蛋糕。就在大家兴致勃勃地吃蛋糕的时候，就看见李老师铁青着脸快步出了会议室，很快，她被C掉的消息便人人皆知了。听知情的同事说，三十几岁的李老师进入公司已经四个年头了。本科学历的她自感没有年龄优势所以工作一直很拼，即便去年离了婚她也同样忍受巨大压力而没对工作有丝毫放松，为的是要争口豪气同时也给三岁的女儿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可谁能想得到，年底的考核结果将她的所有计划改变了。

虽然同事对李老师被C的心情各有不同，但吃蛋糕的气氛多少还是受到影响。就在大家沉默的当口，就听见从隔壁房间传来了抽泣的说话声：“我完成了绩效了啊，仅仅因为提交合理化建议的次数最少就能这样吗？这合理吗？！”良久，才听身旁的同事说，在人人都很拼的公司和团队，让你被C的考核项目很多时候不是绩效这些硬指标，很可能就是平时你并不在意的软指标，比如合理化建议，比如员工之间的互评。那以后，我没再见过李老师，听和她关系好的人说，因为不想耽误女儿读书，李老师决定还是留在深圳并向女儿隐瞒自己被炒的事，一面努力找工作一面代替保姆尽量为女儿多做些事情。——作为母亲她不仅要在女儿面前强装轻松，同时也不愿意让女儿看到自己一张被工作和生活压得神经兮兮的脸而对其产生心理阴影。

2003年，公司的海外业务呈井喷式扩张，雇员的供求紧张让几乎所有部门都在鼓励外语好的人报名去国外工作。就在内部海外招聘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当年的下半年考核也如期而至。填写业绩清单，撰写总结报告，根据绩效完成自我评价，通过部门平台进行员工互评，一步步一项项，没人敢有丝毫马虎。因为各项指标完成得都比靠前，在提交完所有考评项目后，我基本不担心自己会被C掉，于是便专注做自己的事情。

中午时分，正待去食堂吃饭，就见那个入职快两年的姑娘朝我走来，并用眼神示意我，似有话给我说。姑娘名字叫绍娟，是国内一所著名高校的研究生，不仅专业能力很强，英语水平也相当了得，个人形象也颇有知识女性的成熟和矜持。也许正是这些优势，邵姑娘说话办事总有些强势，甚至好几次和部长也因为工作分派发生争执。见她脸色不对，我就猜到邵姑娘此次考核可能没达标，最大的可能应该是给她一个“B”。——年终奖算是泡汤了，我想，这样也好，有个教训，今后对人处事就会学得收敛一些。

把我拉到一个空教室，关上房门后邵姑娘说：“我被C1了。部长刚通知我，还把考核最终结果给我看了，员工互评一项我的评价倒数第一。”说这话时邵姑娘铁青着脸，因为激动她说话的声音虽然低沉但语气却有些急促。我知道，在第一时间邵姑娘能把这样的事情告诉我，除了我在部门是年龄倒数第三大的员工外，还有就是我把她当英语老师，经常向她请教而关系处得比较和谐。

听完邵姑娘的话，我马上就明白，第一时间将此事告诉我，以她的能力和年龄她一定不只是想听听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而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实质性的建议和帮助，于是，我问她这事还告诉了谁。在得知邵姑娘从部长办公室出来就来找我后，我说：“后面你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这事了，人家除了同情有的没准还在庆幸被C的是你而不是自己呢。好了，我现在问你，你一定要说实话，这样我也许能给你个实实在在地的建议和帮助。你到底想不想离开公司？”听了我的问话，邵姑娘沉默片刻后看着我说：“不想。”

“好，不想走可以有不想走的办法。部门呆不下去了，去别的部门应该还有希望。国际营销事业部正在招聘，你可以去那里试试。”听了我的建议，邵姑娘脸上的表情立刻亮了，说真是气蒙了而没想到这一茬并当即表示明天一早就去总部应聘。

我说：“明天干嘛呀，现在就去，午饭也别吃了。现在必须抢时间，如果部门将被C员工的名单上报人事部，一旦启动离职程序，即便有部门想要你那也只能走社招流程了。从这里坐公交去公司总部至少两个小时，现在就走到了总部正好下午上班，想吃饭就在街边士多店买点零食。”我的话立刻起了作用，就见邵姑娘头一昂，冲我说了声“谢谢”就大步流星走出了教室的大门。

希望我对邵姑娘建议能有个好的结果，那天下午，心里一直惦记她是否被国际营销事业部接纳而感觉时间过得很慢。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总算收到邵姑娘发来的微信，说是要我别先去食堂吃饭，等她回来一定请我吃海鲜大餐。看完微信，我就知道邵姑娘一定是如愿以偿了。看完微信，我并没有对即将到来的海鲜大餐有多少期许，却一门子心思想着如何在吃饭的时候劝劝小姑娘，要她如何改改恃才傲物做事说话太冲的毛病，否则，即便去了新部门也还会面临再次被炒的命运的。

在海鲜餐馆的大餐上，一脸兴奋的邵姑娘给我详细讲述了当天下午的经历。到了总部差不多快到下午两点半了。径直走向国际营销事业部老总的办公室，刚到走廊就听见前面有人大声说话，抬眼一看正是人称“峰总”的事业部老总。知道此人正是自己要找的“峰总”，邵姑娘便一身不吭地站在他背后听他训斥低头站在对面的员工：“什么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飞法国的机票订的是明天晚上的，今天下午必须把签证给我拿回来。不是说百分之一的希望吗，那你就去给我做百分之百的努力。还楞着干啥，快去啊！”

看着员工一路小跑而去，“峰总”转身却看见邵姑娘，于是拿眼神瞟了她一眼。见“峰总”看自己，邵姑娘抓住时机开口就用英文说到：“峰总，我现在就把自己百分之一的希望在你这里做百分之百的努力，看看能不能有个好结果。”怕自己说得突兀，峰总恐怕一时反应不过来而正纠结是不是在用中文重复一次的时候，可谁知人家峰总的英语同样专业，开口也是流利的英语：“说说看，值不值得我给你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在峰总的办公室，根据峰总的要求邵姑娘继续用英语简述了简历、受聘公司的年限、自己工作、本次考评的结果以及自己性格中的某些负面个性同时表达了愿意去海外工作的强烈愿望。认真听了邵姑娘的叙述和述求，让邵姑娘感到意外的是，峰总不仅不认可邵姑娘某些对自己个性的负面评价，相反还认为那才是区别个人与众不同的鲜明特征。随后，当即拍板让人事主管第一时间将邵姑娘的人事关系从原部门转到国际营销事业部。当邵姑娘问峰总是否还需要面试时，峰总说，我们的对话就是面试！

看着邵姑娘一副劫后余生的欣喜，我好不容易想到的劝她如何与人相处的说辞总也没能说出口。就在我打算把想好的话埋在心里，然后专心眼前的美食时，却见邵姑娘脸色慢慢变得凝重，双眼看着我叹了一口气，说：“去总部前一直觉得部长和那些给我差评的人可恨，可回来的路上我开始检讨自己，才发现其实我也有不少毛病。哎，这次变故就算是给自己一个教训吧......”

听完邵姑娘的话，我没有再开口说话，心里却想，这过山车一样的大起大落加上降一大级工资和没有一分钱的年终奖能让小姑娘学会检讨自己，这样的学费虽然代价高了些，但在我看来，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