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道人杨学兵(多舛的中年)
【接(勤奋的青年)】两个夏天没回家了,老父亲更加苍老目光更加痴滞,原本岌岌可危的住房更加破败更加摇摇欲坠。说亲,只能先放一下,当务之急还是得把房子维修一下,免费住了亲戚家的房子这么多年,总不能眼看着让房子垮下来要了我和老爹的命吧。就这样,杨学兵带回家的两百元钱拿出一大半维修房子,剩下的给自己和老爹各做了一套衣服,改善了几次生活,一两个月后生活又回归到挣多少吃多少的日子。不过,这样倒也省事,杨学兵心想,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子里,身上揣着钱担心丢失担心被偷总归是件麻烦事。
父亲依旧刻章但不能背起背蓝儿去别的场镇赶场揽生意了,眼神不济儿子已经能够接手,可生意惨淡,靠刻章很难满足俩人的生活,杨学兵又开始和街坊们去下两背力以维持俩人的生活。一晃又是一两年,1976年春节后,县里一个伐木场因修建公路大量招收民工,杨学兵和街上一帮年轻人便去了离家一百多公里的山区修路。公路是地区伐木场出资修建的,待遇实行计件工资,只要肯干,一个月挣个上百元也不是不可能。杨学兵身体虽然单薄,但年轻有活力,人家一次背两百多斤石料,自己背一百五十斤,人家一天背四五方石料,自己一天背两三方,人家一月挣六七十,自己挣四十五十总归是没问题的。吃饭有专门食堂,费用也比较低廉,每周供应一次肉,国家还将民工的大米定量提高到每月四十五斤,吃饱吃好每月最多也就十来元钱,杨学兵节约,每月饭钱大多不超过十元。第一个月领取工钱后,除去买饭票的还剩下三十多元钱,这让杨学兵好不兴奋,听人说公路要修至少两年,如此算来只要自己发狠,两年后挣个千儿八百肯定不成问题。到那时,回家别说买房,找老婆也应该比较容易,——二十七八岁的人,是该有个自己的家了。
林区修路很单纯,每天除了除渣运石料就是砌边坡垒挡土墙,因为从不与人争吵更不斤斤计较,虽然体力有限杨学兵并不缺乏联手合作的人。白天在工地上忙忙碌碌,收工后吃完晚饭就坐在工棚里和愿意给自己说话的人聊天或听别人聊天或干脆躺在铺位上闭目养神,日子虽有些乏味,但却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吃饱饭能挣钱,在别人看来有些寂寞的日子在杨学兵眼里却是单纯更是与世无争。
到底是地市级的伐木场,整条公路在完成了先期工程后,就在多个路段实施分头承包,然后大量招收民工,齐头并进分段合龙,计划至少两年才能完成的工程,最终只用了一年就全线竣工。工程结束了,杨学兵又面临重新找事做或又回家背力刻章的现实。然而,经历得多了,人就有些木讷,无非是又回到挣一个吃一个的时候,而怀里揣着一年修路挣下的四百多块钱,即便回家,路过县城也要好好潇洒一番。
和不少从伐木场修路工地返家的年轻民工一样,杨学兵在县城逗留期间不仅花了一百多元买了一块手表,买了一身衣服,去县城最大的理发店坐在高级钢制理发转椅上让一个年轻女理发员为自己理了发,又去国营食堂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馆子。不会喝酒,也买一杯散装白酒学学样,不会抽烟也买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支给自己点上。从国营食堂出来的杨学兵,手上戴着明晃晃的手表,身上穿着崭新的衣裳,嘴里叼着香烟满脸通红在县城街道上漫无目的逡巡,本来是想显摆显摆可心里却感到有些失落。我这是不是有些奢侈?是不是像街坊们说的我不会盘算?“吃不穷穿不穷,不会盘算一辈子穷”,二十七八的人了还说不上一门亲事,难道仅仅是没有房子?挣下的四百元钱虽然在神潭溪已经买不起房子了,但省吃俭用积少成多总有凑够的一天啊。漫说老父亲渐渐老去,就算他还和之前一样刻章修秤挣钱,养活自己恐怕也不得不靠我这个唯一的儿子了。想到这里,杨学兵心里一阵痉挛,是应该尽早回家了,神潭溪虽然没有多少机会,但老话说得好,“老天饿不死瞎麻雀”,只要勤快,就算不找老婆,养活自己和老爹总该没问题吧。
那以后的几年间,杨学兵一直在家,除了背力刻章帮有需要的街坊们干点杂活,挣钱养活老父亲和自己。1982年,卧病好几年的老父亲终于还是离他而去。想到老父亲穷困一生杨学兵心里多少有些酸楚,为了给父亲办一个不太寒酸的葬礼,他卖掉手表为父亲买了一口薄棺,请了几个吹鼓手总算把父亲送上了坡。
安葬了父亲,杨学兵心里就清楚,亲戚迟早会来收回房子。虽然这么想,但心里却依然存着一份侥幸,要是亲戚可怜他会不会延缓时日甚至低价将房子卖给他呢。那天,亲戚登门找到杨学兵,委婉地告诉他想要收回房子的意愿,同时告诉他,再给他几个月的缓冲期,直到找到新的住处。听了亲戚的话,杨学兵很是感激,房子是父母结婚时亲戚主动借的,到如今已经三十多年了,人家一分钱的房租没收不说,除了几年前简单维修过一次之外房子眼看着就要倒塌,亲戚也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抱怨过。搬出亲戚的房子是必须的,可自己又能在那里落脚呢,看着亲戚离开的背影,杨学兵很茫然。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杨学兵为找住房而焦心的时候,他儿时的干妈“闪二姑娘”主动提出让他和自己同住。被街坊们称为“闪二姑娘”的老太太是街上的五保户,年轻时上山扯猪草摔断了腿走路一拐一瘸地。在神潭溪街上,瘸腿走路被人戏称“一闪一闪”地,又因她在娘家行二,街坊们便叫她“闪二姑娘”。她比杨学兵母亲年龄相当,那时候应该六十四五岁了。随着年龄的增加,身体机能的逐渐退化也让身为五保户的闪二姑娘感到许多不便,当得知杨学兵无处安身的消息后,她便主动提出让小时候就拜继给她的干儿子搬过来和自己同住。因为是五保户,街道给闪二姑娘免费提供了两间住房,就这样,杨学兵总算又有了栖身之地。
作为五保户,闪二姑娘每月有十五元政府救济,自己又是个为人和善和一个闲不住的人,住在街上大半辈子从未与街坊红过脸,有事没事都喜欢背个背篼在河岸边、场后山坡上转悠,背篼里不是装着捡来的干树枝就是农家送给她的各种菜蔬,因此她的日子过得虽说不上多好但也吃穿不愁。和拜干妈住在一起的杨学兵,比先前更加勤快,找他刻章的人很少了,索性停了这门手艺,高桥到下两的公路修通后力也没得背了,但街坊们请他打短工的人却越来越多。打蜂窝煤,搬运重物,张罗红白喜事,跑腿往乡下送东西,只要想干就有干不完的事情。有事干就能挣钱,能挣钱就能吃饱饭,——人活一世不就图个一日三餐吃饱饭吗。
然而,小街总有闲人,有闲人就不缺闲话,而爱说闲话的人居然连鳏寡孤独的一老一小都不放过。就在这对拜干母子住在一起不久,街上就有人把俩人的关系说得很隐晦,这些话被传闲话的人挤眉弄眼添盐加醋,就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时间有关闪二姑娘和烂道人的各种段子在神潭溪两条小街上到处弥漫。两个孤独的人,一个是过六十的五保户残疾老太太,一个是三十好几还孓然一身的贫困户,社会最底层的干妈干儿子住在一起不过就是为了抱团取暖相互之间有个照应,居然也成了穷极无聊的闲人搬弄是非的话题。
说得多了,闲话也传到闪二姑娘和杨学兵的耳朵里,干妈干儿子对此既不回应更不辩解,在他们看来,嘴长在人家脑袋上,爱怎么说谁能管得了呢,还是做好自己的事多挣点钱是正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街上的人走马灯似的发生着变化,在外工作的想方设法把家人带出去,在外打工的农民工挣了钱就将空置的老房子买下来然后把家搬到街上,做生意的开始使用既是运输工具又可当货摊的三轮车。人员变动大了,找杨学兵打短工的人也就多了,支付给他的工钱也不断上涨,算下来平均一个月也能挣下百把块钱了。这时候,在干妈一再劝说下,杨学兵内心又有些萌动,再努力干几年,积攒些钱在街上买个空置的老旧房子,找人说个老婆,不挑长相不挑年龄也不挑是否结过婚,父亲是在四十岁的时候和母亲结的婚,自己结婚的年龄总不该比父亲还大吧。
人称“烂贤惠”的干妈闪二姑娘,在街上农村都有不少熟人,按流行的话说就是人脉很广,所谓“烂贤惠”指的就是她心地善良爱心泛滥。想要给干儿子找个对象的闪二姑娘托了好几个熟人,但人家的反应都比较冷淡,究问原因不过是没住房挣不了多少钱女方不愿意跟着吃苦云云。但在闪二姑娘看来,这些虽然都是实情,但如果有个女人愿意嫁给干儿子,有个女人在家操持家务,保不齐小日子就会迎来转机蒸蒸日上。
终于,在恳请了好几个自己拜托的熟人后,总算有人给闪二姑娘说了实话。干儿子杨学兵没房没钱谁都知道,在街坊们看来,这一切的根源和“莫抽扯”密切相关。老家人嘴里的“莫抽扯”就是生活“没计划”的意思,在熟悉杨学兵的人看来,母亲死得早,父亲本来就是个莫抽扯的人,从小就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生活的计划性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生活没计划也就罢了,在外人眼里,杨学兵虽然脾气好为人和善,但说话做事却有些“莫名堂”。“莫名堂”是说一个人办事没章法说话东拉西扯意思表述让人不明白,这虽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却多少让人瞧不上眼。
“莫抽扯”“莫名堂”这是干妈闪二姑娘也经常叮嘱干儿子要慢慢改掉的两个主要毛病,但当熟人有些犹豫地告诉闪二姑娘,说是他把烂道人叫来和自己同住,就是想吃他活他,他挣的钱都被用来供养她这个干妈了。这些话,闪二姑娘其实之前也多少有所耳闻,甚至比这还难听的都有。自从嫁到神潭溪,闪二姑娘在街上住了四十多年了,看到的听到的无论是好坏早已波澜不惊,只是想着为了干儿子好,她觉得在合适的时候还得让他般出去,或租或买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住房才是长久之计啊。
就在干妈闪二姑娘找了个机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干儿子后,杨学兵虽然有些吃惊,但很快就明白了缘由。闲话,他听得多了,自己并不往心里去;找对象,也没有之前的那份激情了,在杨学兵看来,块四十的人了,就这样无牵无挂地活着反而少些烦恼。干妈是个残疾人,逐渐老去又体弱多病,如果自己搬出去,哪天干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死了还要背床板”,那可是犯了大忌啊。老家有个习俗,老人在去世之前一定要由子女将其从卧室的床上抱出来摊放到堂屋中专门搭建用来停放遗体的木板上,如果没有子女在身边老人在床上去世,魂魄就会被禁锢而不能投胎转世,这就是所谓的“死了还要背床板”。
当杨学兵把自己的想法表达给了干妈之后,闪二姑娘虽然叹气摇头,但依然劝干儿子不要因为她这个孤老婆子而耽搁了自己。自从丈夫病逝,四十多年过去自己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身体虽有残疾但并没有什么大的老年疾病,有干儿子这份牵挂就已经足够。当干妈把这些话说给杨学兵之后,他明白,与世无争的干妈其实是在意那些闲话的。看来,又必须搬家了,可小小高桥,那里又是自己的下一个安生之地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