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种猪的老人和他的孙子
当年在这里插队时，村里有个小学，听说后来希望工程捐了款进行了扩建，我打算去那里看看。凯哥说，因为村里孩子不是随父母去了外地读书就是统一去街上的小学上学，这所村小在几年前已经不再招收学生了。荒废了好几年，校舍估计早已长满了杂草。见我执意前往，凯哥只好陪我。
过一道沟再爬上一道坡，就能看见不远处的小学了。因为贴了瓷砖，校舍外墙依然光鲜，只是墙脚下长满了杂草；大铁门是用不锈钢焊接的，表面光可鉴人，只是下面一半被杂草包围；因为长时间没人使用，篮球架已经斑驳，操场也长满了杂草。所有教室都没上锁，推门进去，发现屋内桌椅板凳虽然覆盖了些许灰尘，但看上去却很完整，一张大桌子放在屋中间，用随身带的纸巾擦拭一下桌面，发现烤漆表面漆黑反光，上乘的质量让人感叹。看来，现在的农村和我插队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教室里的桌椅板凳别说没人看管，即便有人守候，估计要不了多久也会被人东一件西一件偷偷拿回家去了。可如今不仅没人来拿这些东西，愿意走进小学校的人可能都很少。
从教室出来，见我有些感慨，凯哥指着对面苗家山那座小学说：“之前全乡共有六座小学，五年前只剩下对面那一座了。两年前，那一座也关门了，现在一座上课的村小也没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我下插队时，大队里的村小一到三年级共有四个班，现在所有学生不是随父母在城里上学，就是住在街道学校，不用再像他们的父母那样，每天都要奔波在上下学的路上。
走在弯弯的山路上，两边是茂密的树林，头上是蓝天白云，置身冬日里的暖阳下，山风习习，林涛阵阵，让人感觉既温暖又惬意。正走着，就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见到一个干瘦老人牵着一头不大的猪匆匆从后面走过来。看着老人有些面熟，我很快记起，他应该就是我下乡时，上面村子喂养种猪的老杨。
凯哥和老杨是老相识，见面就拿他的种猪开玩笑，问他今天又把“脚猪子”牵去哪里去“走草”。“脚猪子”是老家人对种猪的称谓，“走草”多指狗的交配，用在种猪身上，多少有些玩笑的意思。老杨对凯哥的调侃不但不生气而且还很受用，俩人就像久不见面的老朋友你一句我一句地笑闹起来，倒是那条‘脚猪子’有些耐不住，很快就开始‘哼哼唧唧’地叫个不停。看着不断扯拉绳索的‘脚猪子’，我对现在还在喂养种猪的老杨倒有了些好奇，于是插嘴和他聊了起来。
老杨说他今天七十九岁了，儿子儿媳们和几个成年的孙子都在外面打工，女儿们也都嫁了人，家里只有他、老伴和两个分别十岁、八岁的孙子。以前养种猪是为了挣点油盐钱，现在养条“脚猪子”主要是为了能到处走动，挣钱倒是其次了。我在这里下乡的时候，基本上每个大队都有人养种猪，现在因为有养猪场，配种都用冻精，养种猪的人已经很少了。老杨说，据他所知，整个高桥乡也没几户人家养“脚猪子”了，他今天把种猪牵上是去一户人家给猪“收窝”。“收窝”一般是指母猪交配后受孕成功，但在口语中，人们很少说配种而喜欢说“收窝”或“走草”。我问他，那户人家有多远，老人指着斜对面的那座山说，就在那里，过河上山，也就十几里路吧。老杨手指的地方我知道，那是下两乡的一个村子。看来，老杨养的‘脚猪子’不仅要在本乡到处“走草”，还走出乡门把“草”走到外乡，——真是辛苦这头“脚猪子”。
在我和老杨说话的当口，“脚猪”似乎很着急，一个劲地攥着脑袋拉扯套在颈部的绳索，——看来，那家伙还真有些急不可耐。想要知道种猪配种的一些细节，我不顾“脚猪”的“哼哼唧唧”，缠着老杨问这问那。记起了我的老杨，似乎也想和我聊几句，所以对我的问题，他不但没有不耐烦，还很仔细给我讲了很多有关种猪的事。
“种猪一般喂七八个月就可以配种了。我这条‘脚猪子’是去年冬天喂的，老的那条养了五年多，去年杀了吃肉了。咋个舍不得杀呢，那不过就是个畜生，我养它也算对得起它了，天天都给他吃红苕包谷，比你在生产队下乡那几年的人还吃的好呢。肉好不好吃？喂了五年的猪，都老得起‘黄斑’了，炖一两个小时都炖不，你说好不好吃呢。不过呢，只要慢慢炖，炖些，也就好吃了。肉烂自香哦，“脚猪子”的肉也是肉啰。
“一条‘脚猪子’也就能用四年左右吧，过了五年就不行了。是呀，就跟人一样，老了别说‘收窝’，路都走不动。再说了，收十次窝倒有三四次不成功，这不是砸我的牌子吗，好歹我也算是养了一辈子‘脚猪子’的人。对呀，你在这里下乡我就在养了，你记性真好，你不说我都记不记得你还在这里下过乡。养‘脚猪子’呢，是要收钱的，告诉你吧，也挣不了多少钱，不过是挣点油盐钱，除去饲料人工，一年到头也就落下两三千块钱吧。是呀，两三千块钱对我们农村人来说已经不少了。我和老太婆还有两个孙子，每年的电费、在街上租房和油盐足够了，吃肉吃菜吗，猪自己喂，菜自己种，不算穿衣走人户，其实也用不了多少钱。
“几天可以收一次窝？一到四岁的种猪最好隔天收一次。但请的人多了，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天天都可以收，有时候一天还要收两三条母猪的窝。你在这里下乡的时候，收一次窝也就块把钱，现在是每次五十块。钱吗，是收窝当天就给的，但是要保证收窝成功。如果不成功，就要重收。你问重新收窝率是多少？哦，哦，就是不成功的次数哦。不多，不多。一年下来也不过一两次。一般来说，重新收一次窝就都能成功了。别看现在这狗日子有些猴急，遇到忙的时候，它龟儿子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咋过力不从心法？你老弟问得有些怪，你说咋个力不从心法啰，畜生和人不是一个样吗，整得过度了连走路都打偏偏，还收窝，那里收得动哦。
“就是呀，畜生也是一条命，它也有虚脱的时候。有时候忙起来，一天收一两次窝，如果连续整上四五天，这家伙也起不来，‘鼓捣’把它整起走，它也一样老大不情愿。你看看，狗日的现在又不耐烦了，叫，叫，叫个球啊，好不容易碰见个熟人说几句话你就等不急了。就是，这狗东西有两三天没出去‘走草’了，是有些憋得慌。没事，没事，哪就能由着畜生呢，我们说我们的，时间好早呢，今天就那一家。
“像我这样走得远，时间又不赶趟，主人家还要管顿饭。肯定有肉吃啦，现在的农村，最不缺的就是吃的了，穿的虽然没有你们城里人光鲜，但肯定是有衣穿的。现在农民最缺的是啥子？最缺的是现钱，盐要钱买吧，用电要钱买吧，还有看电视出门赶趟车这些不都要钱啊。孙子上学倒是不要钱，在学校里还能吃一顿免费的午饭，但娃儿是住在街上的，租房子要钱哦。现在的娃儿都是金子打的，金贵得很，那里还像你说的每天上学还要走路哦。
“哦，你们两个刚才去看了那个村小学校了。就是嘛，几年前就关门了。是啊，你说得对，记得那年村里还有两个娃儿在村小上学，有两个老师住在学校里。不知为啥，那两个娃儿后来上到上到就死活也不愿意去学校了，说是就他们两个学生不好耍。不上学这还了得，中心小学乡里都来人卖‘劝世文’，要家长一定送娃儿读书。因为其中一家人有困难，听说政府还补助了一点，这才让两个娃儿去街上读书。是啊，在街上租间房子也要陪‘太子’攻书啊。
“租房多少钱？高桥街上那么多空房子都莫人住，有人住到起房子还不会烂不是，不给钱也有人愿意你去住哩。一定说要钱呢，一年四五百块钱就能租一座空房子。说实话，在街上租房子陪娃儿读书倒是花不了多少钱，但总要有个人去守到起才行哦。在街上守到娃儿，你就啥子都做不成。就像我屋里（老婆）一样，一开学，老太婆就要去街上住，陪两个孙子读书，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守到鸡呀鸭的，家里喂了这条‘脚猪子’还喂了一条猪，打算过年杀了吃肉。还好，我们农村人，忙惯了，不做点事心里发慌。
“寂寞？我们没有觉得啥子叫寂寞，一天到晚都有事情做，周末老太婆还带起孙子从街上回来，热闹得很呢。说实话，有时候我还嫌两个孙子不听话，大的小的整天都耍手机。你不知道啊，老弟，小的那个虽然才八岁，照样耍手机。也不晓得他是咋个学会的，日妈我们连打过电话都费了好大得劲才整明白，他几爷子倒好，教都不用教，耍到耍到就整会了。哼，拿到手机连吃饭都忘了吃，这样下去咋得了哦。我那些猪呀狗啊鸡啊鸭啊就不同了，畜生娃件的，喂惯了见到你就亲热，听话得很呢，哪像我那两个孙子，说他们吧，根本不听，动手打吧，又下不去手。他妈老汉一打电话就问学习如何，你说能如何嘛，整天玩手机。是呀，说起‘引孙子巴心子’，现在的娃儿不听话不说，个个都莫得规矩。唉，也是莫办法，每次他们妈老汉回来过年我就叫他们把娃儿带走，可他们说在外面挣钱不容易，带起娃儿就更不容易了。算了，不给你老弟说了，你看这个家伙，再不走它把绳子都要挣断了，好了好了，不要叫了，这就走了，走了．．．．．．”
老杨终于还是被他的“脚猪子”牵起走了。看着老杨匆匆离去的背景，我若有所思，不是为了老杨和他的种猪，而是他的两个孙子。——跟着基本没有管控能力的爷爷婆婆，他们怎样才能好好读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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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4 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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