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记得那天有较厚的云层,太阳时隐时现,大家都感觉到丝丝寒意。想去山下取自己的物品,又怕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应对。大约是下午3点左右,我们得到指示,立即从山的反斜面下山,胡副团长等前指首长在山脚下正协调部队,需要我们去加强警卫。本来象警卫首长的任务应该由警卫排来担任,但是在战场上警卫首长的任务经常由我们侦察班来完成。这其中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和平时期首长挑选警卫员通常是找那种比较乖巧、个头适中,勤快机灵的战士来担当,但是到了战场上首长还是很清楚警卫员的基本斤两,所以在危险的关头,我们侦察兵往往就担任警卫首长的重任。
在出国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我所在的侦察2班就一直负责给团长做警卫,团长去视察各处阵地就是全班9人相随左右,寸步不离。就在前一天宣布回撤命令,我们侦察2班被任命为全团尖刀班时,全班战士流露出的情绪诸位心里肯定明白,但是军令如山,我们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
山头的布防交给了别的连队,我们侦察2班下山后就开始在一条通往不明区域的小路上设防,身后的小山坳就成为全团第一梯队的前方指挥所。这时同班的新战士饶正平被班长派去作潜伏哨,位置距我们有50多米。我们距胡副团长等首长比较近,只见副团长与几位团参谋围着地图在一起商量着什么,有一个细节我印象深刻,就是副团长在点香烟时连着两次香烟掉在地上。当然这不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当时的气氛确实让人觉得比较慌乱,在遭到这次突然的打击之后,部队连起码的应急方案都没有。
半个小时后,饶正平忽然慢慢地往回走来,大家正疑惑他为什么回来时,饶正平哭着说他不能一个人呆在那里,因为他感觉到害怕。班长见状也没说什么,就安排我们小组往前推进了几十米警戒。饶正平是四川仪陇县人,来自农村,长得眉清目秀,入伍前就是生产队的会计,这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就是一件很牛的事情。他的这个举动本应受到大家的谴责,但是当时大家一声未吭,都表示出理解与同情,因为这任务放到谁的身上那恐惧都可能挥之不去,毕竟大家都没亲历过真正的战争。后来我这位战友还是牺牲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还有他的同乡陈俊波,与我很聊得来的一位同班战友、一位在县城里修钟表的小伙子,也献身于那场战争。每每我想起他们的面容,我真是欲哭无泪。
四周有好些队伍在调来调去,关于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一会儿变来变去,大家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关键是所带的食物和御寒衣物都已丢弃,水壶里的水也所剩无几。随着太阳西斜,饥饿和寒冷一起向我们袭来。
夜幕降临,指挥所要搬到一个长满竹子的山头上去,我们班仍就在山腰上形成环形防御,负责警戒。那天夜里小风一直刮着,气温很低,我身上一件单衣实在有些难以支撑,我与组长陈秀颍相距不远,我忍不住叫他过来,我说身体太冷了,能不能我们背靠背地坐着,幸许会好过一些,陈秀颍也冷得不行,我们两人就这样背对背地坐在潮湿的地上,警惕地注视着山下。
好像是夜里10点左右(我当时带去部队的一块手表,战前被排长借去了,理由是他更需要掌握时间,所以以下的时间概念都属于大致范围),我们班被集合起来,新的战斗任务是:仍然担任全团第一梯队尖刀班,引领部队连夜向北撤退。为了使部队在回撤途中不迷失方向,团里派两名作训参谋拿着地图带路。这时全团第一梯队的人员由2营和1营的非战斗人员(连队文书、司号员、通讯员等)及伤员队伍组成。胡副团长仍是前指挥长。
那天夜里天空晴朗,我们又开始了作为尖刀班的角色。队伍沿着一个峡谷缓缓而行,峡谷的谷底是一条河流。我们在前面一段一段的探路,走走停停。行进速度时快时慢。因为精神高度紧张,在寒冷的夜里我依然一身汗接一身汗。从那时候开始我水壶里的水已经告罄,我们有时就行进在河边,也没时间弯腰灌一壶河水。
队伍行进到一个岔路时,在前面带路的两名参谋对道路去向有些不确定,一时难做出明确的判断。当时也在前面带路的侦察3班班长张孟福,与我等也在私底下把现地地形与地图对照了一番,觉得应该走朝右面走。这里需要解释的是,我们当时使用的地图是三十年代由英、法等国军队调制的地图,在许多山区地域的等高线都是简略描绘。
经过参谋一阵商讨,决定向左方向行进,张孟福和我等觉得方向可能有问题,但在当时的情形下,我们没有胆量提出不同的看法,没人敢承担不可能承担的责任。于是队伍选择了左边一条路继续前进,在走了2个小时后,峡谷里的山道渐渐向南转去……
四
在遭受到第一次伏击的前一天下午,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直勾勾地烤着大地。山野林地十分闷热。我与同班的几位战友在一个步兵连那里讨了一些粥,粥是用压缩饼干铁皮桶架在柴火上熬出来的。我们躲在树荫下就着榨菜吃得正香,忽然听到排长在叫我们集合。我们喝完粥匆匆来到公路上,排长告诉大家,立即将公路上散落的军用品集中起来,有用的收走,没用的就地烧毁。我们看看排长的神情,大致就明白部队将有大的动作。这时团长从远处山坡走上公路,他一边走一边吩咐几位参谋要如何清理公路,看得出团长心情十分轻松。于是我们侦察排的人就沿着公路开始将沿途拾到的弹药(炮弹、手榴弹、子弹、炸药等)、军需装备等物资集中起来,还能用的就送到有关连队,一些炮弹或炸药就按排长指示塞进横贯公路的涵洞里,一旦引爆后可以切断公路。
关于部队下一步的动向大家纷纷进行猜测,到了黄昏,我们就通过警卫排的战士得到准确消息,部队将于当晚停止全部进攻部署,明天将沿营地附近的一条小路向北回撤返回国内,行进中还将负责清剿沿线附近的残敌。
这时候大家的心情还比较复杂,一方面为自己还活着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对参战时间不算长、实战经历不够丰富还存有几多遗憾。整整一周的时间,我们团在高平以南班英(地名)附近与越军几经交手,已经连续拿下了好几个由越军固守的山头,目前的位置已经是处于西线前线的最前沿。我们侦察班除为团长担任警卫之外,还进行过阵地外围潜伏、搜索可疑地域等战斗动作。大的麻烦还没碰着,但是吃不好、睡不着的问题已经把人折磨得够意思了,何况天天看着伤员、烈士被运往后方,那种刺激也让人神经老是处于紧绷状态。所以不管如何,能有机会安全回国,毕竟是一件让大家开心的事。记得那天夜里炊事班把好些像样的存货都拿出来做了,大家饱餐一顿。
半夜里,工兵班的人引爆了涵洞里的炸药,巨大的爆炸声回荡在山谷,升腾的火云瞬间照亮了半空。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很圆,就在我们躺在猫耳洞前裹着绒衣、雨衣准备入睡时,排长带着班长从连部开会回来,向我们宣布了由我们侦察2、3班担任全团尖刀班的命令,并把行进时间和路线作了交待。记得当时大家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是拿出地图,反复研究着。我当时就有几许悲壮的感觉,因为在越南北部的丛山密林里,担任大部队的尖刀班,牺牲的概率太大了。这天夜里我几乎没怎么睡觉,迷迷糊糊就到了天亮。当我们睁开眼时,却发现山林正被漫漫浓雾所围绕。这真叫邪行的,在过去一周时间里天空就几乎没有云层出现过,一到我们回撤就遇上了这样的大雾天气!
我们2班被排长安排走在最前面。我想不因为别的理由,只是我们班有两个班长。本来班里有一个班长侯永升,是一位藏族兵。在临到开赴前线之前,连里由将炊事班的老班长阮少文安排到我们班当班长,当时真的不清楚部队建制里这个双班长制是不是合法的。令人悲痛的是,这两位班长后来都牺牲了(最初被宣布为失踪)。唯一的一支微声冲锋枪由阮班长拿着,记忆中阮班长的枪法还可以,饭菜也做得不错。
我们班由排长亲自指挥着,分三个小组交替掩护前进。我们绕过一个山垭之后,山路就朝着山脚下延伸,在穿过一片香蕉林后,我们就看见那条四周毫无遮挡的大水坝……
我们原以为这一次遭遇伏击只是一次意外,万万没想到这次失败却是我们陷于大劫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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