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放到农村当“知青”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在农村里学会自己煮饭。在他住的屋里的一个角落里不是有了乱石头垒的灶台吗?这样的灶台没有烟囱,没有风箱;燃料没有煤炭,没有木柴,烧的是谷草。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要他把饭煮出来,这可难为他了。锅里水还没有烧开,他已经被灶洞里燃谷草冒出的黑烟熏得泪流满面,用了一两个钟头、费了不少周折,这顿饭终于被他哭出来了。管他是不是夹生饭也得咽下去,这毕竟是他在遥远的山乡自己亲手煮出来的第一顿饭啊。
此后的日子里,他循环往复地忍受着煮饭的烟熏火燎。夏天,早上煮一锅稀饭,以新摘下的嫩豇豆、青辣椒加盐简单腌制后做成的咸菜相拌吃到天黑;秋天,东北名菜----“乱炖”,乱七八糟煮一锅管它两三天;冬天,红苕是主食,青菜清煮后放点盐巴和葱子节节就是“美味”的下饭菜。这样的饭菜是用最原始、最绿色、没有油腥的环保食材煮出来的,现在很多城里人都在追求这样的食物。随着社会进步、工业化生产的到来,人们生产、生活、居住的环境受到来自工业、农业、还有人们生活习惯改变的污染,绿色环保食材已经很少见到,要想返璞归真再回到纯真年代已经不可能了。可是在当年,一年四季都吃这样的“绿色环保”饭菜,人身体必需的营养物质不能得到有效补充,很多人呈现出面黄肌瘦、脚跁手软的症状。当时他煮饭、吃饭的情景住在院子里的乡亲们看在眼里,他们很同情这个初来乍到的城里娃,不忍心看着他小小年纪就经受这种艰苦生活的磨难,尽管他们有时还食不果腹,但还是隔三差五地请他去家里吃顿粗茶淡饭。
在农村生活、劳动半年后,他第一次目睹了农村一年中最难熬的“青黄不接”的季节,这个季节的时间段是农历的二月到四月间。在这样的季节里,农村农户在生产队分到家里的口粮基本吃完,水田里除了水就是泥巴,地里的农作物还是青苗没有成熟。“荒月”持续三个月,这段时间里,缺吃少穿的农户在农村随处可见,大多数农民都在饥寒交迫中艰难度日。
有一天,他刚认识的一个大哥在劳动的工地上悄悄对他说,晚上请他去家里吃顿饭,有这样的邀请他兴高采烈。到了晚上,他摸黑来到大哥住在半山腰茅草房里的家中。走进黑黢黢的灶屋里,在煤油灯昏暗的光影下,只见灶台上锅里是红苕混着少量的包谷粉子搅的糨子,清汤寡水,不见一颗米粒,另一小鼎锅里煮的是牛皮菜和还没有饱米的嫩葫豆,这就是下饭菜。大哥说,家里人填饱肚子的主食就是这些。他在想,每天都干重体力劳动活的大哥,一日三餐都吃这样没有脂肪、缺乏营养物质的饭菜,怎能支撑自己的身体啊。看到这就是大哥要请他吃的饭,他犹如打翻五味瓶,五味俱全的味道在心里涌动,他不知道该如何吃这样的晚饭。他问大哥的家人吃过晚饭没有,大哥说家人已经吃过睡觉了,这些是特意为他留下的,大哥用锅铲在鼎锅里翻动了几下只见锅底露出一小块煮熟的“盐板肉”。
现在的人们大多不知道“盐板肉”是何物,其实就是国家食品公司、食品站按照当时农民饲养的生猪必须实行“留一卖一”的国家政策,向农民一年一度宰杀年猪收购的边肉。当时小县城的食品加工企业生产设备、生产技术十分落后,食品公司、食品站没有灭菌制冷设备,没有冻库。为了长时间贮存鲜猪肉,食品加工企业要使用大量的、像指甲盖大小的工业用盐,用这样的盐撒在鲜猪肉上层层压实再堆码在常温的仓库里,时间长了鲜猪肉就变成了苦咸带涩的“盐板肉”。
鲜猪肉通过这种原始的、简单的加工处理后才可以保存半年。来年春荒时节,这些“盐板肉”大部分凭肉票供应给城市居民,剩下小部分再凭肉票供应给农民,这就是当年国家给农民供应的“栽秧肉”。就是这样的肉,也不是每家每户都能买得到的,因为人多肉少啊。大多数人家半夜起来在食品公司(食品站)门前排长队,或者通过找熟人、走后门费尽周折也不一定买得到,能够花上6角9分钱买到一斤这样的肉,那真是如获至宝。这样的肉,大哥家人都舍不得吃,藏在锅底留下来给他吃,他怎能忍心一人吃下。大哥及家人在最困难的时候能够请他吃上这样一顿有肉的粗茶淡饭,他记忆犹新,乡亲们给予他的关怀和照顾,直到今天他都感激不尽。
记得还有一天一个老社员对他说,生产队要派人挑芝麻去公社油坊榨油。还说挑芝麻不但可以挣工分,生产队还要带大米去油坊里煮白米干饭给挑芝麻的社员吃。在挨饥受饿的年代里,这样的机会很难得,他和生产队长磨破嘴皮,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这样一次机会。一天,生产队长安排他和另外几个社员挑着芝麻去了公社油坊。他们一行人肩挑背磨走拢公社油坊时,抬头看到天上的太阳偏西,时间已过中午时分,人们早已饥肠辘辘,一个社员主动承担了煮饭的美差事。他看见那个社员在油坊里用来炒菜籽、炒芝麻榨油的柴火灶旁边另起炉灶,架起了像大哥家那样的鼎锅开始忙碌煮饭,煮饭不用炒菜,当时根本就没有菜可炒。那个社员煮饭很有功底,可以用菜油在鼎锅里蒸出白米干饭来。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煮饭的那个社员揭开已经蒸好白米干饭的鼎锅盖,看着热气腾腾的白米干饭和金黄色的米饭锅巴时,他垂涎欲滴。在榨油工光着膀子辛勤劳作和满屋飘溢着菜油、芝麻油香的油坊里,煮饭的那个社员端给他满满的一碗白米干饭,在他就着山里人自制的辣椒豆瓣心急火燎地吞咽下第一口白米干饭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吃到了人间美味,无论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和这样的中午饭相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