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我们全家搬到了洛施镇,住在单位的一个四合院里,隔壁住着一个孤老太婆。
老太婆的房门没有门扣,从不上锁,里面一床,一桌,一灶和必备的生活用品,简单而整洁。
老太婆又矮又瘦,六十左右,一头银灰色的短发,整整齐齐的;沟壑纵横的脸上布满褶子,格外苍老;混浊细小的眼睛,总是低垂着,从来都没看清过她的眼神。她说话还有些口吃,得连听带猜才能明白她的意思,但她的听力却异常地好,谁家有事,需要跑个腿呀,拿个东西呀,打扫个清洁呀……一呼准应,办得妥妥贴贴。
在我们刚搬到四合院那一天,老太婆表现出极大的热情,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象对待自己的亲孙子一样友善地笑着,但是少不更事的我看见她捧碗的手:黑黄、粗糙、苍老,像一块干裂的树皮,便嫌弃碗不干净,一个都不吃……第一次见面,就没领老人的情。
老太婆是个“五保户”,吃着国家的供应粮,平时以捡回收垃圾度日。不知是“五保户”的身份,还是她捡回收垃圾的原因,邻居的小孩都不尊重她,直呼其为“五保户”,我也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叫她“五保户”。
我的母亲却对老人特别客气,家里偶而蒸馒头,会拿一个给老人;亲戚送的菜,也会分一部分给老人;还和老人在井沿边清洗衣服,谈笑风生……当时,在我眼里,那绝对是不和谐的画面。
我就不同了,和“五保户”熟悉了,便跟着其他孩子捉弄她,把她的碗藏起来,视力不好的“五保户”东瞅西瞅找碗的糗样好笑极了;我们还把垃圾倒在她的柴堆里,她不知道是谁倒的,嘟哝着嘴收拾完,仍象往常一样的友善;我们还把她的烟囱用报纸堵住;用她晾晒的衣服擦手……总之,童年时顽劣的我们在老人的居处是“胡作非为”。
当然,“五保户”有时也能感觉到我们的恶作剧,但是从来不告状,这也是我们肆无忌惮地欺负她的原因。
有一次,我们捉迷藏,把“五保户”唯一值钱的蚊帐撕了一个大窟窿,这次彻底激怒了“五保户” ,她一改往常的温和友善,忍不住在嗓子里含糊不清地骂了几句,然后攥着破蚊帐竟无声地哭了。其他几个熊孩子早跑得没踪影,我则被母亲揪着耳朵从屋里提了出来,我哭着坚决否认参与了此事,自那以后,老人和我们小孩子的关系都不好。
长大些 ,才得知老人的一些经历:老人年轻时结过婚,因口齿不清,又从未生育,遭夫家抛弃,得街道人员相助,暂住在四合院。还听说那顶蚊帐是她的陪嫁,她的母亲节衣缩食为她筹备的唯一嫁妆,从离家到现在,伴随她颠沛流离几十年,这大概就是老人流泪的原因吧!
老人在四合院住了五年多 ,基本上她的影子伴随了我整个童年,在我读六年级时,她搬去了敬老院,随着时间的流逝,“五保户”逐渐被大家淡忘了。
多年以后,我从县城回来,走在街头,看见对面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婆,矮瘦矮瘦的,背着背篓,佝偻着背,笨拙地在垃圾桶里捡瓶子,破旧的衣服和满头的银发在风中凌乱着,在她抬头的一瞬间,我惊讶地发现那竟是童年里与我们比邻而居的“五保户”。
这一刻,我像看到久违的老朋友:意外、激动、惊喜,我向前跨了几步,想跑上去帮她,想大声喊她,然而竟不知道怎样称呼她,我甚至不知道她姓什么?她比以前更老了, 头发也不再整齐,那一身破旧的衣服,怎么看都显得很潦倒 。眼前莫名地浮现出老人在四合院生活的场景:背着背篼捡东西,打扫我们倒的垃圾,拽着蚊帐流泪……那场景充满着悲伤、孤独、无助……与她此时的潦倒又有何异?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曾那么可恶地对待过老人,惭愧得无地自容……
现在她就在咫尺,她是否还恨我?是否会不理我?许多疑问在心里滋生,请她吃一顿饭还是给她拿点钱……我想着,纠结着,鼓起勇气怯怯地喊她“婆婆”,并招了招手。
老人似乎没认出,漠然而警觉地看着我,那眼神就像对一个陌生人有戒备心一样 看得我心慌。
“我是以前和你住在四合院的xx”,我故意把名字说得很响,紧张得满脸潮红,着急地给她比划:“那时我这么矮,不懂事,现在我已经工作了 ,我妈是冯某某……”我生怕她记起我的那个瞬间是欺负她的场景,便把我妈说了出来,她一定会记得我善良的母亲。
“冯xx。”老人嗫嚅着,依然是那熟悉的口吃音,她眯缝着混浊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好像在记忆里搜索……她离去的这些年,我长大了,也难怪想不起,我没再解释,迅速地掏出钱夹来,抽出一百块(那时我的工资也才两百多),抓起她的手以最快的速度塞到她手里。这突然的举动可能是老人万万没想到的,她惊慌地缩回手,连退两步, 直摆 :“不要,不要……”
“拿着,我小时候挺对不住你的……”我小声地说,走上去再次把钱塞到了她的手里,不容她推辞,迅速的跑开。心中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 ,仿佛我曾犯过的所有错得到了救赎。是的,何必解释,曾经的不愉快,记得也罢,最好忘记。
才跑出几步远,背后传来她含糊不清的声音:“二……妹……谢谢”。
她认出了我!她认出了我!以前她就这么叫我!这一声呼唤足以证明她原谅了我的年少无知,这一声“谢谢”冰释了所有前嫌,我激动得心都跳了出来,内心被这久违的友善感动着,感动着……再回头,与她隔空相望,她还保持着刚才的样子:呆呆的望着我,好像还没回过神。我倒退着步子,边走边挥手:“婆婆,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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