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一田 或许,写诗的初心主要是取悦自己,无需顾及他人赘言,但作品问世后,它所呈现的多维度意蕴,肯定会给读者以不同的印象和感悟,因而,作为读者或同仁而不是诗评家的解读在不少时候非但不是勉为其难,而是一种需要,甚至有时是一种必须。《九月之书》的叙述清新流畅,作者以一个来自乡村的人在赶往城里的路上、或者说在被赶往城里的路上的身份,以边走边看、边看边想的多种时空维度的视角情绪来生成与转换意象,生发和深化诗意,诗中散发着栀子花进城的香气。这首诗是以若干词语作为情绪打开与深入的节点,来交织出数度空间的,如“露珠”、“婚纱”、“火炬”、“电瓶车”、“鸡毛信”等,它们宛如山溪里的斑斓石块,嬉水者可从这些石块上跳跃而过,但清澈而柔和的水波会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止住脚步,改习惯性的跳跃而为驻足细读了。诗作理性深刻而又情绪饱满,理性经由性情检验与转换,情绪和意象有机融合,诗意得到浑然天成般的拓展,诗人以发自其道心能量的“炼金术”,通过“守门人”、“婚纱”、“海娃”和“杜甫”等若干指代,迅速把从单维意象起笔的抒情诗意,丰富和深化为叩问“时代”的厚重之诗。“洒水车缓缓驶来”,寓情于景也是这首诗的一大亮点,这证明诗人善于化理性思考为感性意绪,在汉语的意象氛围中,这是衡量一位诗人是否真正具备诗感的重要指征。诗中若干“神来之笔”的词语所蕴含的意象,焕发了诗人的清纯音色,有如春天的溪涧,因之他不但能够“从星光中提取晨曦”,还能在关注“山姆大叔”的同时,惦念着“杜甫草堂的紫薇”,这些交织的意象接近了神启。来自不同层次的意象之维在一首诗中所呈现的张力空间,使意绪深化过程中出现的每个词语都变得生机盎然,意味深长。但不止是这些,诗人在把控情节深化诗意的同时,还能从容地腾出手来“清理叶片上的前世与灰尘”,他试图借少女发辫上的“蝴蝶”和人行道上的树“把城市送上天空”。可是,“民工的拆除”惊醒了“闪电”, 这“闪电”应该就是诗人自己,他听见“升高了教堂钟声的音阶”,——诗人内心的“闪电”经由教堂钟声,正试图与“福音”达成同构。诗作以两行类祈祷辞结尾。 《 水面之书》以腾空式的情绪切入为起始,诗人“把教堂搬到了树上”,听一个唤醒他的少年“讲前尘旧事”,在作为诉说者的“少年”与作为倾听者和目击者的“我”之间展开诗篇。这首诗的一大魅力是在推进中大跨度和举重若轻地增加意象,从而极大地丰富了空间层次,在以“枯叶”和“江水”打开诗篇不久后,“我”被自己分置为“我”和“少年”,连接起下文的“大唐”和“光头”等词语;叙述典雅而劲健,意象调度从容健朗,诗人越过“星空直接模仿了水面”的生活,通过“最后的贞人,上天谦卑的书记员”联系到了宗教、神话,和星辰!诗人情怀所产生的视角维度符合其“道为万物”的价值理念,草木既是万物的中介又是人类的导师,诗人经由“枯叶”和“树”,又一次和“教堂”发生交流,中西方两种不同气质的诗意,在席永君这里发生了交流与媾和,乃至有一种融合的倾向性可能。这里具有天问的气度。诗人是一位具有道家情怀的“无为”者,这里隐喻的首先和主要是来自乡野农村和农耕文明对城市环境与工业文明的分歧,其次是西方文化现象和本土宗教的不兼容,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当今的城市化进程是以对乡村自然的破坏为代价的。作者的意思是嘈杂和忙乱的城市环境需要一个符合人类生活要求的完整新定义,并试图指出精神自救的可能。那些西式的、历史的、花卉的,以及“诗歌”等元素,它们矛盾地堆积在“唱诗班”、“浪花”、“皮鞭”,以及“牛郎与织女”身上,无法自证清白的同时亦难以融洽为一体,而“我”早已是一名聆听者了,不再怀有初到城市的那份好奇和激动。“我”隐而不发,把自己藏在诗行中,以多种隐喻来表示自己的不安,更重要的是同时展示出了自己的抱朴情怀。诗作气势辽阔,却又波澜不惊,最后,诗人以“将一轮明月搂在了怀中”作为结束句,诗作在由实入虚的过程中所展示的多维意象,回味悠长,令读者不自觉地又将诗作从头再读上一遍。 世界上的海水都是相通的,《九月之书》是将经验转换为意象,以纯净写就的一份中年之书,《水面之书》以超越式的果断,展现了诗人平稳沉缓的心境。席永君以谦逊、自省和慈悲的沉稳叙述,夹以跳跃的意象将诗意激活开来,其意绪的展开和岁月的偿还来自文化和人性的质疑与宽悯,因而两首诗都是“在路上”的,“未完成”就是这类诗最好的完成。这也是所有好诗的意蕴所在,超越名相之累靠向无极,我称之为开放性的空间可能,这样的诗作甚至展示并且包容了整个时代的困境。一定程度上说,在这个仓促的时代中,只有修道者和禅悟者方有这份定力和超脱之心。这两首诗让读者意识到,就人性的意义说,东西方的艺术情怀、文化宗教对美好与善良的希望和追求是一样的:道法自然。 这两首诗不仅有情怀,而且有担当,体现了诗人的精神气度与人格魅力。《九月之书》以“鸽子的羽毛”和“绿地的仆人”为喻体,对世界做出关于善美和悲悯的表达;《水面之书》则直面魂灵,融物我于一体,长驱直入,这是“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因内省和超迈而静水流深,是我对诗人席永君这两首诗的总体印象,粗读此诗的人们可能不太认同,甚至有可能得出相反的印象,原因可能在于诗作意象密集,转换迅捷,深入坚决,而且由实转虚,最后化有为无等特点。作者以抒情为诗作起点,在行进中加入了若干超现实意象,使诗作变得多维和丰厚,得以穿透情绪和物质层面,扺达精神深处;诗作集坦白襟怀与神秘灵性于一体,自然能引起多类生命体的共鸣。 就我所能读到的席诗而言,大都自然而含蓄,作为一名以清奇为起始风格的抒情诗人,在经历长久的写诗岁月后,添加了冲淡与旷达,这与诗人的道家情怀十分吻合。席永君的诗歌气质一直是性情的和灵性的,他以素朴所表现出的深度诗意,在当今忙乱和局促的生活环境里显得弥足珍贵,我称之为“狗头金”;而那些以文化和智性见称的作品,我则称之为“镀铬”的诗。在工业文明和城市化进程的时代环境中,一个终日奔波在职场中的人的内心尚葆有“狗头金”式的、散发野花之香的诗意,十分难得。作为诗人的席永君出道早,声名好,作为修道者的永君兄却多年来一直都在“藏”,颇具“藏天下于胸中”的情怀与气度。
2017年11月,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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