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帝乡七曲山
吴俊凯
一
多年前,我几度在七曲山烧香流连, 感触其这一文化孑遗的深厚意蕴,被其古树的建筑的宗教的文化贮存所惊悸。没想到川西北还有这么一处胜迹,让人无不感叹和赞美。
森森的古柏,以其雄浑博大的自然气度,横跨了千载的时空,在梓桐这片土地上独领风骚。遒劲的树干经历了无数朝代,见证了一次次的金戈铁马,见证了一场场的打打杀杀。历史的尘埃几番落定,又几番扬起。树枝上也许还有三国的烟尘,这些烟尘经历了一千多年后,不知是否还存有几声遗憾叹息?一路路的士兵由南而北。将一种追求统一的大气魄浩浩荡荡的指向北方,指向秦川,指向中原。呐喊声、呼告声至今还在历史画卷上留存着。当骁勇的军队从这古柏树下经过的时候,不知古柏是否有过一番忠告,抑或祝愿?也不知古柏用过些许神力帮助过这些蜀国的勇士,助他们所向披靡,斩荆棘于苍茫,凯旋于秦川否?诸葛孔明路过这片柏树林也不知念过几句咒语没有?他那神奇又神情自若的羽扇纶巾弄起的风,是否让古树的枝枝叶叶也一同起舞?往事如烟,只有这些挺拔葱茏的古树,仍旧活在永恒的时空中。她哭也好,笑也罢,反正历史无情地行进着,而它也安然地存活着。它的灵气一如既往地庇佑着川西北这片莽莽苍苍的美丽山川。
在这灵山胜地,我拍打过无数根古柏。我想与它对语,与它通话。但它自然的信息频率,无法与我心灵的密码对接。在这浅山间,存在的生物波。它似乎无法与人类连成一片。也许
它只接收来自阳光来自雨露的信息,似乎自其存在以来就是如此。因此,唐王朝的两位皇帝来川避难,路过此地,它们都没有一声欢迎,也没有一声送别,只任车辚辚马啸啸,只任落魄的队伍一路留香,只任这人世间的各种事件一茬又一茬的去去来来。地上有几丝古柏的枯叶。这颇像是宋代忧怨的词句,也像清代的遗存。不知这几丝枯叶在这地上经过了哪些洗礼?我捡拾在手里,认真把玩,但枯叶没有一点文化风度。我用心灵去深刻感触,结果,树叶还是树叶,不见一缕人文的气息,连那庙里的香气也不曾沾染过些许,更不说来去无踪的客人抚弄时留下了什么。我静静的将之放回它们曾经依恋的土地,让它们回归于大地的怀抱,让它们亲昵着泥土的芬芳,也让它们在泥土的胸怀永远地沉睡。这或许 是它们真正的归宿。
二
放下干枯的叶,我听到了庙里的铛铛之声。我觉得这声音是那样遥远而凄清,悠久而迷茫。这声音也许是穿越千载而来。在汉代期末从西部沙漠,经茫茫戈壁,传到了长安城,然后再传到七曲山浅坡上柏树下。这时间已经很久了,奇怪的是,这声音在时间之河里,永远不曾走样,永远那么庄严肃穆,永远让人虔诚膜拜。也不知这反复如一的声音,让文昌神帝有厌倦之意么?或许,它最悦耳这神秘的节拍和鸣响也说之不定。我走进神圣殿堂,去悟一悟神殿里的大道,看能否醒悟些什么。
庙堂高大气魄,凝重神秘,一尊尊佛像都使命在身,面临着人世间的种种诉求许愿与不幸,至少有数不清的烦恼等待着它们一一化解与厘清。它们似乎都很忙。但我不知道它们是如何接受人类信息的。我把心放在佛祖的胸前,以诚恳忠诚,以敬仰信仰,以叩拜谒拜的心境,祛了所有的邪念恶念玄念,兢兢于道里道外,但我始终无法与庙堂佛祖们的念想契合,换不来丝丝的感应,佛祖神界,我之心界,成了两种独立的境界。我轻轻伸出手掌,去把脉一下庙里波场。却一无所获,连那断断续续的庙堂之音也不曾脉到,一片虚无,一片失落。庙堂烛光黄黄。这是普普通通的烛光,还是神光佛光呢?这些发光的蜡烛是从庙外摊点上买来的,包括那些矮香高香也是从摊点上买来的。在庙外,它们就是平常的小商品,到了庙里,已经是神物神品了。所以,成了神光佛光,成了人类通向神灵的桥梁和媒介,成了神灵的礼品。我也拿出手里捏着的蜡烛,将之默默地点燃,放在燃蜡的神位之上,像所有进庙的人一样,向各位神灵,各位佛祖,向文昌帝君,叩上我充满期许的三拜。
事后,我还想,我的期许不知传到了神灵与佛祖的眼里耳里心里没有?我遗憾的是,当时我是用英文许的诺,而没有用中文。中国的神灵和佛祖能听懂英文吗?不过转念一想,它们是听得懂的,它们有它们的道法。陈香味道,开始在庙堂传播飘浮。香味很浓,浓得连南禅宗北禅宗都让人没法去想。,不要说花开五叶,五叶变七宗了。
金色永远是佛祖钟情的颜色,庙堂里一尊尊佛祖全是金面金身,大凡佛祖都是如此,全都光明磊落,辉煌一片。由此,我想,佛祖是不是不喜欢肮脏污浊呢,外表锃亮,而心灵不净的人,佛祖也不喜欢吗?更令人不解的是,这些来来去去的芸芸之众,把所有的苦难,把所有的期许都朝佛祖说了,而佛祖却表情如一,看不到金色的脸上有过一丝忧郁,有过一阵烦闷,对这些期许又没有推诿,都在尽力去满足于人。这种人类与宗教的极度契合,是人类历史上很遥远的事了,这种民族文化的特殊性,或者说我们民族的特殊信仰,让对与错彼此循环不定。长此以来,有多少人为之探求与书写,但答案都确切不了,真有些答案在答案之外的味道。其实,作为一种民族心理建构中的文化存在,我们去过多求证与追问已经没有意义了。人的社会性,其实也包括他的宗教性,这是人类的主要特征之一。试着设想,如果人没有了对宗教的追寻,我们的文化遗产不知要缺失些什么?不知对心灵的探索会肤浅到何等地步?
三
带着种种疑问,我走出了庙堂。眼下阳光灿烂,错落在茫茫柏树林中的大殿小殿,以其朱红耀眼而夺目,成了七曲山别样的景致。这些建筑群落,沉积了历朝历代的建筑审美和文化期望,将建筑的文明状况真真实实凝固在神山之间,将人类智慧谱成一曲旋律复杂的鲁班之歌。
我站在文昌帝的大殿前,想起了梁思成先生对九曲山建筑群的评价。在他的著作《中国建筑史》中称之为“古建筑博物馆”。短短六字,已道出了这一人类建筑的集大成地位。我们可以由此追问与探寻中华建筑走过的漫漫历程,也可以关怀人类情感在建筑中的变迁和演进。公元前四世纪蜀王开明十二世初建成亚子祠,到晋称张相公庙,而唐代称七曲寺,而元代称文昌庙,而明代称太庙,而清代至今称大庙。一路风尘,初为神庙“导善惩邪”。人类认识宇宙的初始阶段自然万物的各种能量是不解的神力,唯神唯诺,万般无奈而建祠,朴素的自然情怀走进了祠的过程,而后,虽有“郎当有声衰玉环”之类的感叹,又有庙寺之别,但基本的文化认同仍是以神为中心,又有儒佛道玄形影相随。因此,其建筑结构讲究对称与中庸,圆融与方正,六合与八荒,风水与堪舆,尊崇与卑揖;雄浑与细腻,内隐与外显,天人合一,安时顺处,坐忘外世;还特别强调压抑、忍耐,退步,封闭,归隐等心理基准,这种基准在兼容包容的民族情怀中得到一次次重建扩建,其思想的博大深邃无不在一柱一梁一椽一窗一花中得到充分体现。今天,我们面对这些人类建筑思想的乳汁,无不吮而咂咂,滋生着无限的民族自豪情感。我们说我们的民族是一个古老而伟大的民族,我们有五千年壮丽不朽的历史,有五千年连续不断的文明。共依其据者何?在七曲山大庙的秦砖汉瓦中,你不觉等是闪烁的吗?在以文昌帝大殿为引领的唐柱宋窗中,你不觉得那就是座座永恒的辉煌么?这就是古老,这就是伟大,这就是不朽,这就是文明。
我踩着的阶阶石梯,我踏着的寸寸泥土,其实都是历史之沉积,文化之旅程,文明之基础。对此,我无法无动于衷,我不能不感叹和赞美。
2017.11.1
吴俊凯,笔名双溪河,四川邛崃人。四川作家协会会员,四川文学艺术院副院长,《西南作家》编委。己出版散文集《问过月光》,《心谷无语》,《86号视角》,长篇小说《蓝雪的红雨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