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背后的一点文化事实
□ 吴俊凯
亲人的情感是最深的，不管何时何地，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常常会情不自禁，想起亲人的往事，尤其是那普普通通的往事。也许正是这寻寻常常的小小事件，让一种记忆充满了并不寻常的思绪，让精神的依靠久久停留在一种特定的追忆中，父亲的往事，便让我常常如此。
一
父亲之离逝令我长时间失眼，长时间愰惚，心绪难平；也令我长时间地不知今后的路如何走，如何去面对人生的方方面面。之前，当风雨来的时候，我的心里总是相当地镇静与平顺，因为有父亲在，他可以为我去做许许多多的事。比如，去和他的朋友说说，和亲戚们说说；他也会用最朴实和憨厚的感情去思考思考和计划计划……但如今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这令我的记忆在从前与往昔中不停地起起落落。
二
我生长在双溪河畔。父亲为我们建设的家并不算大，可以说仅仅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农村的家。那里的水很美，山也很美。竹在房前屋后袅袅不定，树在竹与竹之间高高在上。其间也有不少的杂草和灌木。在夜间，还有萤火虫的光，在黑魆魆的山村闪亮闪亮，就是这一线光明让我从小在心灵深处渴望着一丝若明若暗的梦想；就是这一线光亮让我从小就燃起一点点的追求。我觉得父亲给我们的家是何等的生动和美丽，是何等的滋生灵性啊。
尤其是他选择的家的位置，在一条河边。这是一条充满童趣的河流，这是一条充满生命活力的河流。
我的童年很普通，但总与这条河流有关。在这一点上，与许多人相似。至今，我才认为我的童年文化大多关乎着这条河流。这似乎是人类成长的规律，因此，我站在河边看那不息的流水，以及流水弄出的十分诗意的波纹似乎也不能脱俗，也禁不住有几分的惊讶和感叹，尤其是在阳光艳丽的时候，细细的波纹在阳光的照射下，泛出几道迷人的光芒，把我的童年增添了几许不同寻常的背景，把我们的木屋给予了足够的生气。为此，多年之后，特别是我能用我的笔，以极其朴素的情怀开始写双溪河的故事、风土人情和传说之后，我从我内心深处传达出一股特殊的气息，那是对我父亲的感激之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土地啊？竞能如此让人滋生情怀，竞能如此让人培育灵感，竞能如此让人生长灵性。因此，时光渐逝，特别是到如今知天命的岁月季节，在想起我的父亲的时刻，怎能不由衷地产生勉怀和纪念之情呢：
父亲，你和村前的小溪，
永远流在我的情感之源。
明天，明天的明天，
那朵儿时的水花，
还有那不息的音符，
都在叙说着一种情结，一份情怀，
与日子，与日辉与月光，
构成一堵故乡的长墙，
风吹不垮，
雨打不倒。
这是一个人性的村落，
这是一条生命的河流。
季节可以改变，变成青春与桑沧，
可儿时的印记，
永远潜伏在父亲长长的目光上。
三
我记忆中的父亲，他话语不多，而且十分的儒雅，当年读书写字的姿态，我历历在目。他总爱坐在那把已经发黑的竹椅上，用毛笔或钢笔写字，特别是阳光穿过竹林落在我家木壁上的时候。应该说父亲的钢笔字是非常漂亮的，特别讲究字的布白和书写结构。我读大学时，父亲写给我的信，我作书法作品，至今还存留在我的箱子中，时不时我会翻一两封来看一看。看看父亲当年写下的文字。那应该是记录了父亲性格文字。结构一般都十分开放。这也难怪了父亲的心境和心胸。记得在我即将工作的那个夜晚，父亲一人与我坐在那盏传家宝似的煤油灯前，语重心长的讲道：福儿（我小名双福，父亲都这般叫我），你明天就要去工作了，这是你的福分，我们村上至今没有一位从读书读出去工作的，你是第一人，这是让我们全家十分高兴的事情。但，你知道我们家道衰败，如今的贫穷你是知道的。你要从中感悟点什么。我们几代人在双溪河生活，与左邻右舍关系都十分的好。你爷爷当年，就十分有爱心，对在我们造纸坊劳作的所有人都关爱有加，每每过年节都有特殊的关照，总要给他们准备些年货什么的。这个传统希望你要保留，要发扬。有时，我想，父亲能那般告诉我做人的道理，自然有他的感悟。因为父亲的心理永远是自然的山，纯净的水，清新的空气，多年来一直陪伴父亲真诚的心境。我觉得人一旦因善良的心境占据了情感的空间，便近乎臻于完美了。正是这种情怀，让父亲总有点滴的关怀，正是这点滴的关怀，让我在一条正义与关爱的大道上成长。所以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坚信父亲的言语和他的所有情怀，是人生成长的一种支柱。
父亲的话语我至今能记得清晰。因为父亲那晚的教诲，是他多年来的人生总结，而且那话语的产生似乎离不开双溪河的那片土地与纯朴的民风。也许，这样的谈话似乎折射出父亲为人的朴实，为人的诚恳。是的，在父亲的心地他没有多少算计和心机，他只存着中国普通农家人士的那分特殊的情感。
是的，父亲从小在双溪河的土地生长和生活，也就是说父亲生长生活在一个远离城市，远离官场，远离冲突的中国农村，一个相对边远、纯朴的村落，几百上千年的恬静、和谐、安康，存留了一种文化，人与人从最原始的人性中剥离出来的那份良性的文化。这种文化更多的是平等和关爱，是付出和孝道。这里有一个例子，每年农历的七月，双溪河的人家都要烧点纸钱，燃点腊烛，化点冥币，家人都静下心来，吃顿饭，共同为逝去的祖祖辈辈顶礼膜拜，追忆先人的生平事迹，以此教育后人，所谓烧纸钱也。记得父亲在写纸钱时，总有一张记满长辈和左邻右舍故人名字的小本子，父亲花点时间，以晚辈的名义，写下一封封寄给已逝先人的信札。那时，父亲不怕麻烦，要一一清查，逐一核对，看是否都有。虽然，我们兄妹已经不小，但有些邻舍故人的名字，我们仍然记不起。但父亲说：这都是我们地方上已逝的先人，应记住他们，烧一点纸钱算不了什么。多年以后，我终于懂了其间的道理。这就是父亲的厚道，这就是双溪河文化中的独特之处。
我觉得那晚父亲给我讲的道理，虽然简单，但终身有益。可以说正是那样的谈话才开启了我人格的良性部份。其实，我之所以体会那么深刻，那个夜晚那么触动我的灵魂深处，是与我现在读的书、生活在城市里是分不开的。
我读过多遍《史记》，书记载了繁多杂芜的人生与人性事件。其中的辛酸与玄机、遗恨与悲楚，仿佛太多太多。这就是人间的沧桑和悲剧。这种沧桑和悲剧之由头，众人皆叹。一部《清史》更是悲愤于情中。现在的书每天都要出版几部几十部，但大都以悲为主，大抵也反映了人类生存的轨迹，其悲之由头，众人大概也知晓。所以一种平平淡淡，忠实于人性本原的文化，实在是不可或缺的。
四
我年少时，双溪河的人家很贫穷，与大多数的中国农村一样，温饱问题是最大的问题。这似乎与勤劳无关，却与时代相关连。莫言的作品似乎都有些违背常理的人物，这些人物的怪异或特殊与自身的性格有联系，但关键是一种时代让其特殊，让其怪异。所以在那样的时代，全国人民都不温饱，自己又如何能温饱呢？但人类的优点是永远想温饱，大人让孩子又永远温饱，这爱家爱孩子的人性，在双溪河的长辈中似乎优见明显。记得那时，他们常常以AA制实施一种原始的分配制度。冬天了，合伙买只羊，共同进行加工，然后每家分得几碗羊肉，回家后，加热便吃。这种合作与分配，在我幼小的心里便烙下了深刻的印记。这不单是因为羊肉的香味如今还久久飘浮在我的内心深处，还因为人们在艰难岁月，有能够合作求生存的一种积极的处世态度，甚而有深层的圆融尘世困厄的精神支柱。虽说有几分原始，但正因为这种种行为显得原始，方见人类的本性，在特定的时代或时刻，生存便是为先的，其他什么批判呀、语录呀、斗争呀、红装与武装什么的等等，在双溪河平平淡淡的阳光与月光中，都似乎与他们暂时不相干了。他们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构思一种生存的伟大哲理，他们在对生命作出一种香喷喷的解释；有了东西，便分而食之。时代的厄运让他们用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味冲淡得似有似无。在伟大的构思与设计中父亲是功不可没的。至今，我敢说，这是最伟大的父爱，或者说，这是父亲最成功的哲学。
的确如此，如果在那样特殊得不能再特殊的时代，有多少人因为饥饿而丧失了体力和记忆，甚而丧失了生命。但在双溪河那个普普通通的村落，却还生命长存，生命之光还照耀了那山那水。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为我儿时的时光，为我的父亲为我们托起的蓝天思考着什么，是幸运，抑或是幸福？我想都是的，不然，也许我们都没有机会见证后面几十年时代的变迁和发展了。因此，乡村文化其实是与原始的生存文化十分关联的。贫穷和落后有时并非坏事，在非常时期，它能滋长出生存的诀计。
五
有时，我在探讨，中国文化是什么，中国的优秀文化又是什么，其文化情结，有时真的不敢思索与思考。因为人性的双重性、多重性决定了行为的双重性和多重性。其实，我们的人生状态如果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良好状态，我们并不需要太多，只保留那些最原始的人性便足够了。但可能吗？相反，往往容易让人苦楚，甚而钟情人间悲剧的人性，许多人最容易去揣测，去研究，去效仿。有一句古语说：“无毒不丈夫”，这话呈现的人性劣根，便可想而知。那份阴险，那份凶恶，那份残忍，便让人心塞、让人恶心，让人不齿。扬善抑恶，有多少人为之奋斗，为之热血沸腾，但惟其苦海人生，反复轮回，结果是热血白洒，“丈夫”还是那么“毒”。所以我仍然在思考双溪河纯朴的文化事实，纯朴的文化基因。
双溪河，其实是一条普通的小河，沿岸的竹和树很多，但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沿着河岸住了几百户人家，每户人家的住房在不久以前是典型的川西平原边缘的农家样式。几百年以来，这里的人家都以吴姓为主，他们和睦相处，生息相通，从小相往来，以农耕和纸业为主。1949年后，基本没有做纸了。即使近百年来，也没有人抽鸦片，当土匪。关于读书人，也并不出色，只有一些乡村教师。似乎没有人因为读书做了大官的。但那里的人都其乐融融。男人杀一盘棋是最大的乐趣。记得父亲就有这样的爱好。伴他一生的娱乐器材，就是那副用木盒装着的棋子。每每农事完了的季节，都有不少的人到我们家，和父亲下盘棋。他们下棋没有输什么赢什么，而是为了一种心境，似乎他们的心境都很好。我想，这样的乡村，有的是淡泊宁静，有的是休憩和坦然。这种代代沿袭的双溪河文化，其基因没有褪变和嬗变，更没有质变，是一种乡村最原始的文化基因。
即使是民国时期，虽然双溪河有不少生产草纸的人家，有些人家成了小作坊主，成了商人，也还是厚道，“奸”的成份很少。因为，我在双溪河的日子，没有听说哪家与哪家称恶不善，坏事做了一大堆，听到的都是关于善事的旧闻轶事。多少年了，我在思考，鲁迅的故乡韶兴，怎么会有那么多为恶的事件。韶兴，我去过，与双溪河相比，那里的读书人特别多，而且都是些有出息的人。书读出了头，不少的人做了官。这似乎就远离了纯朴呢？都不憨厚了？如果要建立良性文化基因库，那里的基因是不能选择的。
其实，读书人原本是善的，但他们大多生活在挤兑与盘算的氛围之中，久之，便染了习性，何况，历朝历代的书籍里，大量的是争斗，是搏奕的文化现实。从“良弓藏，走狗烹”到不可沽名学霸王。一部部中国史，一部部文学巨著，哪篇那页少得了其间的是是非非。有人说惯了秋月春风，但少得了大江东去的背景吗？少得了一壶浊酒吗？所以说文化中的糟粕，就是一壶浊酒，让人在醉乎乎之中脱离了人性的本质，脱离了人性的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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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17 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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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18 21: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