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崃经纬》文章
纪念戏圣康芷林
廖梓庚
师承向岳挹馨香,剧苑清名天下扬。
三庆功高成一派,八图艺湛世无双。
德才兼备人称圣,天地同辉众法康。
乐府遗风传后世,诗书媲美永呈祥。
康芷林,邛崃市固驿镇康石桥人,1870年农历2月22日生。幼年曾习中医,后改行学川戏,先拜旦角彭子元为师,后从何新田学小生。在初负盛名之时,又拜大邑戏状元岳春学艺,因得名师指点,技艺大进,擅长文武小生。尤以表演细腻,唱腔优美的文生见长,风靡一世。
(一)
康芷林的川剧表演艺术,不但继承了老辈艺人的优秀传统,并且善于吸收其他剧种和同行之所长,加以丰富发展。因此,他的表演艺术独具一格,为当时许多艺人所不及。
他演出的《离燕衷》一剧,系当时“五老七贤”尹昌衡等人所作。其中有一段唱腔是“风一程,雨一程。处处都是愁人景,满目黄沙草不青,南来之雁孤飞影,好男儿不得烈马天山千里骋,蓝关凄楚,却知成个塞外流人”。在演出初,还听得见台下轻微的谈话声、嗑瓜子声、吸水烟的咕噜声,当“风一程……”一腔起唱间,台下鸦雀无声,不少观众还挺直腰杆,伸长了颈子,两眼死死盯着台上,唯恐漏一个字。有些抱着白铜烟袋的,装好了烟丝,吹燃了纸媒,正要伸嘴过瘾,这时也忘了吸烟,闭着双眼,摇头晃脑地过起“戏瘾”来,等到一腔过后,火已烧到了指头,虽感疼痛,也心满意足。挨到坐的观众,相互对视一笑,不住的点头。这一笑,一点头,正是无声胜有声,比起那狂喊乱叫的喝彩,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康老一段唱腔,主要的功夫是用在“塞外流人”四个字上,唱得来苍凉悲壮,感情恰到好处。唱出了一个离乡背井,流落千里荒漠之外的人的凄凉心情。
康芷林演出的“评雪辨踪”,别具一格,确有独到之处。他自己也感到特别满意。有一天,他戏毕回家,行至一条小街,迎面过来一位老人,康芷林虽不认识他,但由于平时尊老爱幼养成的习惯,便主动至道旁让路,目送老人过去后,方才起步。那老人走过数步,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康芷林。康听到喊声,回过头来,走到老人面前,恭敬地抱拳一揖,口称:“长者有何见教?”那老人望了芷林一眼,然后认真地说:“康芷林,你那个‘吕蒙正’咋个那么一副丑相?”老人边比划边说,“你看你那副样儿——两手抱到肩膀,颈项一缩起,一副讨口子像。”康老演了这么多年的吕蒙正,居然有人如此评论,使他大吃一惊。老人正色地接着说:“这哪像一个有学识有抱负的秀才,倒像个十足的叫花子。要是这样一个人,日后又怎能金榜题名?刘翠屏还爱他的哪一门?寒窑还有啥子守头?”一席话,问得康芷林哑口无言。事后,康芷林对吕蒙正这个角色作了认真分析、反复推敲,并且,在大雪天一个人跑到野外去体验生活,在他再次演出时,有了很大改进。第二次遇见老人后,老人拍着康芷林的肩膀说:“这就有点像吕蒙正了。”这位姓林的老人,是前清一位廪生,他学识渊博,对诗词歌赋,十分在行,并精通声律。从此,康老经常登门求教。经过老人的指点,康演出中的不少唱词、念白,经过老人修改后,极富有诗意。
记得我外祖父彭天彩说,1928年2月,固驿镇春台会,康芷林同师父岳春回到家乡,同台演出“酒楼晒衣”,一扮陈商,一扮蒋兴,把这两个商人暗斗明不斗,心斗口不斗的心理,表演得活灵活现,真是几十年来没有看过的好戏啊!
(二)
在武功戏里,康芷林最初擅长翎子戏,把子功,在同行中名噪一时。但是,当时名武生李泰昌、胡丹文二人很不服气。在《芦花救险》一场戏中,三人同台演出,李胡二人总想寻康老之短,以逞自己之能,在演出时,他们二人超出剧情内容,在台上卖弄腿功,大踢“尖子”。台上三个武生,只有康芷林踢不起“尖子”,相形见绌。引起观众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戏完退台后,康芷林师父何新田指着康芷林的额头责备似地说:“娃娃,你呀!你……”言辞简短,却语重心长。康芷林从此重视了腿功的锻炼。为了弥补这个缺点,他每天天不见亮,便到浴池内泡上一会功夫,使浑身筋骨松散,然后在池边搁腿压腰。日复一日,从不间断,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却练就了腿上的硬功夫。
《水漫金山寺》的戏上演后,康芷林扮演韦陀,群众议论纷纷,大家要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李胡二生也不解其意。随着一阵紧密的锣鼓,身扮韦陀的康芷林,精神抖擞,气宇轩昂,好一副威武的扮像!但细心的观众,一眼看出了破绽,原来韦陀是生就的三只眼睛,今天韦陀额头却少了一只“慧眼”,一刹时台下喧哗起来。这时只听康芷林在法海面前叫了一声“领法旨”。然后走至台前,面向观众,挺身亮相,高叫一声,“睁开慧眼一观”,起脚飞腿,一个“尖子”踢过,不偏不倚,在额头正中突然出现一只金灿灿的“慧眼”,一时掌声雷动,群情激动,无不叫绝。从此,“开慧眼”,就成了川剧中的绝技之一。
“三变化身”是从重庆又新大剧院小生曹黑娃开始,逐步改进形成的。《归正楼》一剧,剧中武生背遮容,带上事先准备好的纸脸壳,然后一亮相,扯去纸壳子开唱,这是化身的初胚。后来曹黑娃改用草纸蒙在脸上涂上色彩,演出时,撒上一把“粉火”,用手一抹脸,抹去“纸脸谱”,现出原形,然后开板起唱,这是一个很大的改进。康芷林对曹的技巧进行认真研究,把纸剪成脸谱,涂上色彩,在脸上贴了三层,用绳结好头绪。演出时,利用舞台动作,用扇子一遮,不用“粉火”,一个动作一张脸,生动别致。“三变化身”从此成了川剧又一个绝技。以后又加以发挥,由三变化至五变化、九变化,甚至几十个变化。如《蒙面侠》一剧,就用了十多次变化,演出台上人物千变万化,男、女、老、少、美、丑、善、恶,应有尽有。后来在《飞云剑》、《金山寺》等剧中的变脸,都由此发展而来。不管七变八变,总称“三变化身”。由于康芷林敢于创新,功夫过硬,在川剧界永享盛名。
(三)
与康芷林齐名的小生萧楷成,年轻好胜,自视艺高,不愿与芷林同班,放出话来说:“一个老鸹守一个滩,一笼不藏二虎。”后经人劝说,萧才加入了三庆会。康芷林为了争取萧共同办好三庆会,在演出时,主动给萧当配角。如《双洞房》一戏,萧演韩文玉,康当配角演罗文孝。《渔夫辞剑》一戏,萧演伍子胥,康配演渔丈人,小丑戏《醉隶》,萧演皂隶,康配演小生,《破峡寨》一戏,萧演白靠生,康配演黄靠生。康与萧同台演出,甘当配角,使萧深受感动。康病逝后,萧楷成接任三庆会会长,直到解放,凡二十年,尽心尽力,不能不说是受了康芷林的影响所致。萧的弟子王成康说:“师父希望我能继承康派技艺,在自己和康芷林中各取一字,将我更名为‘王成康’,将三庆会镇班之宝《八阵图》悉心传授,这在当时是无上的荣耀啊!”
康芷林常说:“宁肯让人说我瘟,不愿让人说我丑。”他对待演戏的认真严肃的态度,是值得受人尊敬的。有一次萧演《吊翠》。戏毕后,康对萧认真地说:“楷成,生旦同场的戏很多,在演调情方面,只能点缀一下,不能表演过火。如做尽道绝,那是要损阴德的哟。”萧听后心领神会。原来,那时台下看戏的人当中,不乏遗老遗少、阔小姐、姨太太之辈,这些人平时吃饱喝足,精神空虚,经常主动和一些唱生角的打情骂俏,干出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来。事后有些演员弄得来身败名裂,有的甚至糊里湖涂地丢了性命。以后萧在演出调情戏时,做了很大改进,掌控得很有分寸。后来调情戏戏而不淫,淫词多的戏不演,成为三庆会的优良传统。
康芷林一生,演过几百个戏,从不演出那些诲淫诲盗的戏。有个笔名叫“红甘蔗”的艺人,常和康老开玩笑,他说:“有人说康芷林是文武小生,你文不能‘打令牌’,武不能‘打红台’,你是狗屎做钢鞭,闻(文)也闻不得,舞(武)也舞不得。”康微笑着说:“我康芷林不是那样的人,我就不唱那样的戏。”
(四)
大师之路,以德为先。康芷林提倡三德:口德,不讲污秽言语;品德,尊师爱徒,主角与配角一律平等;戏德,演出严肃认真,不要噱头。萧演调情戏《吊翠》有些过火,康劝他点到为止。他义正辞严地斥责一个艺人,利用小恩小惠侮辱科生,并坐公堂,使这个艺人,在大众面前,低头认错,叩头盟誓,永不再犯。康芷林还为一个江湖艺人站台,当那老艺人出演《八阵图》时,他穿“鬼兵”,戏毕后,老艺人热泪盈眶,声音颤抖地说:“康师父,你救了我们一班子大小数十口,不愧是位‘圣人’。”
大师之路,以艺为尊。康芷林嗓音清亮,吐字清楚,行腔委婉,韵味隽永,演剧特别讲究情理,以刻画人物性格见长。在《评雪辩踪》一戏中,他饰演的吕蒙正,从人物的内心出发,着重刻画其冷、窘、酸的形态,博得“活蒙正”的美誉。
大师之路,以情操为重。康芷林富有书卷气,每每上台一亮相,翎子鲜亮,腰挺眉扬,掌声四起。他常感知识不足,经常向尹昌衡、赵熙、林山腴、刘咸荣等请教,上演他们的剧本,并与画家张大千,书法家柴屝等交往,他甚至把《聊斋志异》读得滚瓜烂熟,以陶冶情操。
民国伊始,以三庆会为代表的戏班,首次把四川戏曲五种腔调,昆、高、胡、弹、灯,汇于一炉,川剧趋于定型。在辛亥革命的进步思想影响下,1918年,悦来茶园建立后,乃由杨素兰、康芷林、唐广体等人发起,联合“大洪”、“长乐”、“苏玉”、“升平堂”、“乐和”、“翠红”等戏班,组成三庆会。成立之初,推选川剧名旦杨素兰为会长,康芷林为副会长,杨逝世后,康继任会长,康芷林为首的“川西派”艺人,倡议建立不受班主剥削支配,由艺人自己经营戏班子,首创固定的分账制。不论名演员、龙套、或场面音乐人员,一律按成分账。逢演出淡季,名演员自动减薪,以保证下四角(龙套、马衣、彩女、朝臣)的最低生活,由于康芷林树立了川剧的正宗,彼此间是兄弟姐妹,应该风雨同舟,肝胆相照,互相取长补短,真诚相待。同时,因为康芷林一生为人正直,品德高尚,尊老爱幼,嫉恶如仇。正是这些高贵品质,使得川剧发扬光大起来,也使他在川剧界得到了很高的评价,给他以“康圣人”的美誉。
(五)
重庆有三家大剧院,“悦合”、“又新”、“章华”,都有军政大员作后台,康芷林率领的三庆会全班人马,于1929年冬,到重庆“悦合”剧院演出,演员有萧楷成、贾培之、唐广体、周慕莲、周明超、白玉琼、筱琼芳、杨云凤、黄佩莲、陈碧秀等人。
1930年正月初一日,三庆会正式演出。“悦合”剧院,也在当天改名“鼎新模范舞台”,每天早晚两场,场场客满。连续三月,经久不衰。而“三变化身”、“八阵图”,又是最叫座的剧目。群众纷纷要求续演。经过协商,又续订三个月的合同。
那年,康芷林正好六十高龄,山城炎热非常,连场演出,热气攻心,已积劳成疾,出现病灶。对硬功戏已感体力不济,不得不间断演出。这时“又新”、“章华”两家剧院,一看“鼎新”没挂康的牌,便挂出张德成、曹黑娃等名角的牌来拉拢观众,立时奏效。而“鼎新”就只能卖出六七成痤。“鼎新”老板冯石竹亲自出马,前往康芷林住处,一则慰劳,一则逼戏。
《八阵图》乃川剧武生重头戏,做工高难复杂,摆翎子,踢尖子、丢卡子、甩水发、变脸等动作,均是绝招。康芷林在戏中能动双雉尾作各种变化,俗称“二十四个凤点头”,耍翎、飞冠、甩发、令人叫绝。在表演怒发冲冠这一情节时,只见他将花枪往身后一抛,一个倒踢腿把枪踢了回来,伸手接住,头向后一甩,抛去金冠,水发直立头顶,一个亮相,一声“擒不着刘备不回东吴”的拖腔,字正腔圆,余音绕梁,功夫不减当年,台下的掌声,以久不息。
但康芷林毕竟老矣,强撑上台,劳累过度,下到后台,当场吐血,卧床不起,不久逝世。
一代“戏圣”累死舞台,哀恸全川。康芷林灵柩返回成都那天,重庆万人空巷,鼓乐喧天,鞭炮齐鸣,鲜花簇拥,挽联百副,送葬队伍蜿蜒几里,场面极为壮观。最具代表意义的是当时任省参议长的蒲殿俊送的一副对联:“功盖三庆会,名成八阵图。”灵柩运回成都后,安葬在东门外三瓦窑附近的高板桥。
成都文人有挽康芷林竹枝词。词曰:
欲借登台大出头,须娴檀板与歌喉。芷林有句滑稽语,再不上班人会流。
他人境作已身当,离合悲欢各擅场。优孟衣冠纪孙叔,形容足动楚襄王。
驱出心肝曲尽情,俳优不道亦先生。频年绝唱知多少,八阵何曾足圣名。
圣名要是有攸分,七十二行在冠群。欲效芷林红一世,只愁功业不精勤。
今年是戏圣康芷林诞辰145周年,特作此文以纪念之,以表我辈敬仰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