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的奴隶

一树幽花

      王丽华 于 2016-1-12 2:40:13 发布在 凯迪社区 > 猫眼看人
  

    那是90年代中期，我家住在厂区家属楼，住户们既是同事又是邻居，都知根知底，谁家有点啥事很快就传遍，大家都透明似的活着。老赵家一共仨儿子，没有女儿，最大的儿子1965年生人，属蛇的，现在活着的话，刚好50岁。

    我爸是个象棋迷，跟国家象棋冠军过过招，一般人他瞧不上眼懒得下，赵家的大小子却不同。那时候工作之余，父亲最大的乐趣就是跟他下上两盘。赵家老大叫大成，大概1米七高，脸型在方圆之间，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头发胡子浓密。他头发总是很长，不是艺术家那种为了艺术气质特意蓄的发，是时间长不剪的那种，寸头到分头再到长发，没型没款。尽管那时才30出头，却总是胡子拉碴的，偶尔刮一次胡子，就显出右边脸颊一颗大大的黑痣。穿衣服也不修边幅，十几二十块钱的红色晴伦毛衣，肥大的军裤。北方干体力活的男人爱穿军裤，结实，便宜，怎么活动都不会开裆。

    但他有个毛病，爱喝酒，喝酒前和我父亲的棋术差不多，喝酒后就完了，前后差两匹马。爱下棋的父亲一下班直奔老赵家，得赶在大成晚饭前下两盘。等他吃上饭端上酒杯，今天的棋就泡汤了。

    母亲做好饭总让我去喊父亲回家吃饭，我几乎每天都去老赵家一趟。他家5口人都很随和、热情，又住一楼，特别招人，经常一屋子一屋子邻居。有聊天的，有下棋的，有打麻将的，整个一棋牌室。到吃饭的点儿，麻将一胡撸，腾出一张桌，摆上饭菜，热情地招呼客人吃。有深沉的就说“还不饿不饿”，也有那种人，看看饭菜，吸下鼻子，嬉笑着拿起筷子就吃。他家没什么装修，进屋也不用换拖鞋，家具少得可怜，但桌子椅子多，杯子盘子多，牌久、麻将、扑克从来没缺过。熟悉了，不去找父亲的时候我也去凑凑热闹，听唠嗑，看打牌，我的麻将和三打一都在那儿启蒙的。到了春节他家更热闹，就是一小型春晚。东北人嘴贫，三七嘎牙子话，这里刚撂下，那里捡起来，欢声笑语不断。你一支烟他一支烟，烟雾缭绕。可以说，要忆童年，老赵家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大成不但爱喝酒，偶尔还耍酒疯，一屋子人正看电视、唠嗑、打牌，忽然间听到“啪”地一声，那是大成摔了酒杯。后来家人就限制他，不让他用玻璃杯喝酒，摘下塑料暖壶的盖子，给他当酒杯。塑料的，不怕摔。他还掀翻过桌子，我没亲见，听人说的。总之，和谐的一家人里，他是个不和谐音符。看着愁苦的赵奶奶，我曾想，他家要是没大成叔就好了，摊上个酒鬼，真倒霉。

    一次，赵奶奶和我唠嗑，“你大成叔以前可好了。哎，特别听话，还能干活，17岁就开始拼命挣钱。啥挣钱他干啥，拉过煤、做过建筑、在市场抗过大包，从没叫过累，发了工资，一分不差都交给我。他现在这样，其实也怪我。”

    大成下边有两个弟弟，大弟弟个头不高，嘴挺甜，两只小眼睛锃亮，透着那么股子机灵劲儿。他学厨师花了不少钱，因为家里没闲钱，母亲就把老大放在她那攒的钱挪用了。厨师学完，指望老二能挣点好钱，改变家里贫穷的现状，结果，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沉迷上赌博。赢了钱就买点好吃的拿回来全家一块吃，输了钱……就到处借。你50他200地借，也借过大头的，上千块。还不上的时候，人就找家来了，他母亲只得给他还上。总不能眼看着儿子进监狱吧？

    再说老三，他家老三最帅，比大哥二哥高一些，最得母亲喜欢，会穿衣打扮，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说话声音悦耳。他会看着你的眼睛，专门说出你爱听的话。那笑容别提多灿烂，真真迷倒了附近的无数少女。现在回忆，纯粹是个绣花枕头，但对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们确实有杀伤力。邻居们已经记不清他领回过多少女朋友，这个住三个月，那个住半年。花花公子也需要点资金支持，母亲自然不舍得这个儿子口袋里空空如也。仅仅这样还好了，问题是一些花花公子并不认命，他们要证明自己不但有美貌更有智慧，所以，干事业是必须的，证明他们的卓而不凡。老三觉得这个城市没有他发展的空间，要去外地发展，北京混几个月，不行！北京不重视真人才，抑郁不得志，打道回府！这么一走一回路上的费用，还有开创事业期间的生活费，从哪出？家，母亲的口袋里，大哥辛苦工作赚来的钱。失败是成功他妈，继续规划人生！过几个月他重整旗鼓，去上海！拿着路费，生活费，他又出发了。呆上几个月，发现上海这地方不行！排外得厉害，他空有满腹经纶却无从施展，再回来吧。这一趟折腾，又不知多少钱打了水漂，但他常说，早晚有一天他会成功，碰到伯乐或者千里马，让一家人包括大哥从此发达起来，过上好日子。他N次出外打拼，虽说事业一直处于低谷，个人生活却始终滋润。世界不公平，老实肯干的大哥一见小姑娘就脸红，点点头躲开。这个秧子老三，特别有女人缘。终于有一次，带回来的一个小姑娘，没计较他家的条件，答应和他结婚。

    老大曾经不抽烟不喝酒，他只对三件事感兴趣：攒钱、干活、下象棋。一天，人家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姑娘长得大大方方，为人麻利爽快。介绍人也说了，和大成一样的是个正经过日子人，正经人家的小姑娘。出去溜达几次，他就相中了，特别满意。想着自己攒的钱结婚满够了，就回家和妈妈乐呵呵地说，让她去提亲、过礼。

    他母亲这里犯了难，大儿子攒的钱都花光了不说，家里还欠了外债，零零散散欠了不少，都因为爱耍钱的老二、全国各地去打拼事业但从没拿回过一分钱的老三。她该怎么办呢？唉，想办法筹措吧。还不敢跟大儿子明说，一边想办法借钱一边找各种理由拖着不去。过了一个多月，大成妈打算去的时候，姑娘那边不干了，人家一定这样想，“这是婆婆没瞧上我家姑娘啊，这态度，谁看不出来呢！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分手！”这门好亲事，就这样黄了。

    这种事对于情场身经百战的老三，根本不算事儿。老大就不一样了，第一次恋爱，变成他唯一的一次，郁闷的他开始喝酒，越喝越多。家人想，让他喝吧，过几个月总好了吧。但老大没有，他从此变成了酒鬼。这让大家很意外，他家人个个能喝，散装酒一桶20斤，隔三差五拎回去一桶，都比他酒龄长，但他们是酒仙，只喝酒不耍，而老大，时常酒后耍一痛。喝酒前他是个天使，喝完酒整个人都变了，似乎五官都不一样了。邻居看到这场景，就纷纷撤退。有时当着邻居他也耍，大喊、跟家人论理、摔杯子。

    他父亲脸上挂不住，呵斥他，呵斥不管用，就揍，一定要把他揍老实。他父亲年纪大心脏不太好，弄不过，两个弟弟就一块帮忙按住，由父亲来教训，或者两个弟弟代父亲教训。

    第二天醒酒，他总是带着歉意把家里的活都干完，尤其脏的累的，母亲别做，父亲别做，弟弟也别做，都由他来做。他好象没记恨父亲和弟弟揍他，或者他忘记了？但脸上的伤、身上的痛不会提醒他吗？

    邻居们也劝他：“大成啊，你不能喝了，戒酒！大哥给你介绍个好姑娘。比原来那个好。再说，你两个弟弟，那不是外人，钱也没花外人身上，你看你妈，也不容易！她年轻那咱，下煤矿干活，跟大老爷们一块挖煤！不还是为了养活你们弟兄几个吗！听叔的话，咱长点志气，把这酒戒了，行不行！”

    他害羞地笑笑，“别介绍，我就一个人过了。”但他真的戒了几个月，又找了个搬搬抗抗的活，工资还行，这回母亲不要他钱，叮嘱他自己存。几个月后，其中一个弟弟又因为点啥，需要钱。家里人实在没辙，最后大成把钱掏了出来，递给母亲，把事平了。怎奈，他家从没断过这样那样的事，哪件事都要花钱。

    因为他家里到处都是酒的原因，有这个环境？反正他后来又喝了。喝酒分几种，交际型饮酒、日常型饮酒、酗酒。酗酒的人很难戒除，可能和天生体质有关，人家喝了一辈子酒都不到酗酒那步，他一喝上就变成酒鬼？要么跟心理压力有关，总之，他喝喝戒戒，终于远近闻名，一个货真价实的酒魔子。

    一天，他很清醒的时候跟他母亲说，“妈，我想出去打工，去外省。到一个新环境。我还没坐过火车，没出过这个城市。我想出去看看。”

    他母亲说，“老二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指望不上，老三也一走几个月几年不回来，你一走，家里咋办？不行，你不能走。”她内心还有一些话没说出来：大儿子心眼太实，出去会被人欺负。她这当妈的不放心。

    见儿子执意出去，她藏好他的身份证，闹了几回，老大终究拗不过父母，不再提去外地的事。也再没人给他介绍对象了，家里穷、人太过实在、一个弟弟是赌徒，还有个弟弟是到处干事业的无底洞。从此，他不再照镜子，不再添置任何个人用品，陪伴他的只有那个塑料暖和盖和里边的劣质散装白酒。

    赵家老三的婚礼前，他妈叮嘱大家：帮忙瞧着点大成，别让他喝酒！

    是啊，婚礼来那么多客人，有亲戚有同事邻居，他一闹起来，那还了得。他在爱情婚姻方面有过刺激，弟弟结婚大概会刺痛他吧。

    现在回想，他不喝酒的样子很和善，跟邻居每个人都打招呼，总是把最好吃的糖挑给来串门的小朋友吃。他不喝酒的时候笑起来很纯真。我就搞不懂，一个下棋下得那么好的人，智商会低吗？怎么他妈又说他傻？搞不懂。如果当初他妈妈不把他的钱都花在他两个弟弟身上，搞什么财产再分配，他已经结婚有了孩子吧？如果他妈妈不死命拦住他，准许他离开这个环境，重新开始，他或许能拥有另一翻天地，不会那么早，35岁的时候就死了。

    我到现在也没弄清他怎么死的。搬家的时候他还帮过忙，印象中他帮邻居干过不少活，谁家有活他都不推辞，只要没在喝酒后。那次碰见他的一个弟弟，跟我说，大成在2000年的冬天去世了。我很吃惊，问“他怎么死的”，他把眼光移开，“喝酒喝死的呗。”喝酒喝死，总得有个死因吧？脑溢血啊什么的，追问了一句，他没回答，换了话题。不好再追问，毕竟是他家的伤心事。现在思忖，是不是喝酒后被家人一起教训，失手打死了？是不是对生活失去了信心跳河死了？这对我一直是个迷团。

    昨天和熟人聊天，突然想起赵家老大。每个人都被评价，每个人都评价别人，尤其当一个人离开人间，总会给他几个字做定论。人人都知道他是个酒鬼，死因也是轻飘飘的几个字“喝死的”，细想想，他是个奴隶，干累活、吃差的、穿差的、他自己辛苦劳动所得自己说了不算、想离开的自由也没有、当他抱怨论理的时候要挨揍、再有一些斯文人告诉他什么都要想开点，反正都不是外人，家人奴役你不叫奴役，叫亲情，如果你计较，你拒绝给家人喝血你就是自私没大局观念。

    短暂的35年的生命，18载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