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巷(解文超摄)
幸福巷(解文超摄)
1.当垆街的老人
当垆街口大榕树下、幸福巷斜对面,常年累月放着一辆手推车,车上用布条和房地产广告布搭了一个小棚,里面凌乱的堆放着衣物和生活器具,七零八碎,印着一个“脏”字,更投射出一点“乱”的迹象。
手推车旁边,是一个老式的磨盘,因为高度合适,便被打造成一个简易的桌子。但似乎又嫌桌面不够宽敞,于是放了木板在上面,拼出一个四围和宽阔。一般一点,或许认为就该到此为止了吧,然而主人也还是像有心,铺了一块格子布在上面,堆叠出一种家的温馨。
在这简易的桌旁,摆了一把这个城市最常见的一种竹椅,上面常年坐着的,却不是一个经常能见到的老人。
我的意思是,他很特殊。或者,有那么一点特殊。
长衣长裤几乎是他固定不变的穿着,藏青颜色,岁月的洗礼同时间的风蚀都在浓重的青黑里隐藏了痕迹。脚底蹬一双布鞋,千层底的。头顶生着三五寸的长发,灰白颜色,整齐地向后梳着,乍一看颇有点老领导的风采,然而总有那么几缕发丝不听使唤,由鬓角向侧方逸出,仿若连带着将胡子眉毛也拉长染白。于是一丝不苟里,就有了那么些落拓不羁的味道,十足一个飘然出尘的世外高人了。
离老人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修鞋的摊子,旁边照常围着三五个人。或下象棋,或修补鞋靴,什么时候都不缺热闹,只老人这里照常冷冷清清。他却也乐得独处,自顾自坐在竹椅上,或听歌,或看电影,或抽叶子烟,那悠然的神情和陷入沉思时笃定的眼神,仿佛在告诉周围,热闹喧嚣都是别人的,与他无关。
我不知道老人的来历,也不知道他晚上在何处安歇,只是每天上下班从当垆街口走过时,会因为他花样百出的用餐内容,于平淡无奇的生活里,感到久违的生趣。
他有时候吃着泡面,桶装的,康师傅、今麦郎、老坛各个牌子都有。有时候吃盒饭,饭盒打包好了的,有鱼香肉丝,也有青椒炒蛋。有时候竟然还有干锅,鲜红油亮的辣椒,香味浓郁的排骨,让人惊讶这样小一方小天地里的饮食,也能如此包容、如此千变万化。
随着用餐内容的不同,他的身份似乎也在流浪汉和退休下岗职工之间自由切换,让人摸不清底细、辨不明原委。有时候他是翻检手推车里的旧物什,如同一个迟暮的英雄审视着昔日的荣光。有时候他又在幸福巷口垃圾箱里“寻宝”,全然不顾夏天南方闷热蒸腾出的阵阵恶臭。他是无家可归的拾荒人么?然而穿着那样整齐,精神那样矍铄,亲切得就像是村子里的小老头。他是游荡在生活边缘的隐士么?然而在垃圾堆里刨根问底,又能翻出什么圣贤者言呢?老人如同一个谜,存在于当垆街口,存在于我的日常生活中,让我变得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是什么不同,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每天我都从他所在的街边走过,但我始终没有走过去同他攀谈两句,或者向附近那些散客打听他的身世。我且知道他是那么卑微、却又那样顽强的活着,那样无声无息、却又那样引人注目的存在着,为了生而单纯的生,为了活而单纯的活。
我们每天的作息时间是大致相同的,早中晚都能相遇。当我早上拖着还未苏醒的身体,睡眼朦胧走过时,他已经精神饱满的开始了一天的活计。当我中午极其不情愿的走往上班的路途时,他已在懒懒的晒着太阳。当我下班回家时,为晚上要吃什么忧心忡忡时,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给人“只在此山中”的怅然。他在生活的大洋里那样灵活的游动,欢畅如一条鱼,我却陷入到各种各样的漩涡里,找不着出路。我的身体虽不如他劳累,但精神上,却负荷了太多太多。
他以他的劳动喂养了他的身体,充实了自己的灵魂。我的劳作呢,无非是给我一个餍足的身子,从而沉入年轻的迷茫蹉跎,一困不醒。
不知怎么,我不由对他生出一股莫名的敬意来。
邛崃巷落(解文超摄)
邛崃巷落(解文超摄)
2.普通的平凡人
春燕那天问我,当垆街那边有个很古怪的伯伯,你晓不晓得?
什么样子的古怪伯伯?我问她。
恩,哪儿都很奇怪。就说他呆的地方,一直就在那里,当垆街街口。对了,当垆街你晓得吧?
得到我肯定性的回答后,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他就一直呆在当垆街那里,好多天好多天,几乎是每天都在。然后吃东西也好古怪,有时候吃泡面,有时候又吃干锅,有时候呢,又在那里翻垃圾。还有他的动作,也很古怪。上午看到他的时候,拿个笔记本看电影,中午就换了收音机听,晚上却什么都不干,坐在那里冥想。看着他花白的胡须和乱蓬蓬的头发,有时候都感觉他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你说他怪不怪?
不像这个时代,那就是有点飘然出尘的感觉咯?我不禁对这个话题有了兴趣。实际上她说的这个人我也是晓得的,曾经我也很好奇,但我只是好奇他总是在那个地方,并且这好奇里还掺杂了许多我刚出校园、新到一个陌生地方的兴奋。
那是2010年,也就是说,我单方面认识春燕口中这个古里古怪的伯伯,已经有5年了。
5年时间,我已经渐渐习惯了邛崃这座城市,对于城市里面的人,我当然也是习惯了。所以,与其说我对老伯伯感兴趣,倒不如说我对“朋友对我曾经好奇的人也感到好奇了”这件事情感兴趣。
说不清楚是不是飘然出尘,反正就感觉他很奇怪。你说他是做什么的呢,他是本地人吗,他靠什么维持生计呢?
对于这些问题,我倒可以凭借自己五年来所得到的一些印象,给出一个很主观的回答。这位伯伯固守的地方旁边,还另有一个修自行车的铺子,铺子前的空地上,有个差不多年纪的伯伯常年也是坐在那里的,看样子应该是做些修修补补的营生,而从面相上推测,他和春燕以为的很古怪的伯伯,应该有着某种血缘上的联系。
或者就是兄弟,倘若是兄弟,那么她的这几个问题就不是问题了。他当然是本地人,不出意外,他就是个拾荒者吧,跟着兄弟一起生活。
或者又要问,那他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小孩呢?
这些问题同样用不着回答,也没有必要回答。对于一个陌生人的生活,我们所能抵达的,只能是也只会是视线以内的东西,更远的地方,更深的细节,无从懂得。但对未知的东西感到好奇,这却是一种共通的情感。所以,春燕的那些疑惑,我都能懂得,并且我也很有兴趣在她发乎天然的好奇心驱使下,去发现更多的细枝末节。
关于我们自己的,关于别人的,关于生活的。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篇文章。
5年前,我之所以会注意到他,是因为惦记着《上海堡垒》这本书,还欢喜书里面江洋和林澜的兜兜转转、暗潮汹涌。在外来文明将要摧毁一切的前夕,青春期的男女主人公谈着属于校园里的恋爱,那些失而不得、言不由衷的情感,在“世界末日”这个大的背景设定下,特别的显出一种酷劲儿来。用《此间的少年里》形容黄药师的话来说,就是“简直堪比犀牛,酷到没边了。”
所以看到这位时而吃泡面、时而吃干锅,时而看电影,时而听广播,没事还爱沉思冥想,并且须发花白、落拓不羁的伯伯时,叫我如何不能回忆起书里描写渡船师傅的词句呢?
“摆渡的大爷将马达停了,在江中心的地方下了锚,人跑到船尾的位置,摸出一个袋子,拿出里面泡沫塑料盒打包好的盒饭,打开一看,里面居然还有青椒!”
“真受不了,这年头连摆渡的都这么酷。”
我想表达也是这样一种情感吧?虽然伯伯并不摆渡,世界末日也不会来临,没有黄浦江的水,也没有若即若离的林澜,但他就是酷。
酷,很酷,非常酷,酷到没边了。
我也会想,他靠什么生存呢。想着他的同时,也想到自己。我又靠什么生存呢。理想滋养着我的灵魂,而我究竟还要靠现实的东西果腹。他有没有成家,有没有后人。我会和谁在一起,又会和谁成家呢。虽然我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有着完全不同的际遇和背景,但生命摊派给我们的,完全是一模一样的东西,生而为人都要经历的东西。成长成家、繁衍后代、无声老去。如此循环往复,如此生生不息,串联起整个人类、整个时代。
他的酷劲儿,大概就是因为我通过他感受到某种哲学的庄严和肃穆,然而他那些不拘小节的行动举止和生活作息,又在这份庄严和肃穆里添进去某些淘气和顽皮。就好像我们都是在命运前战战兢兢俯首称臣的好好先生,而他却一把搂住命运先生/小姐的肩膀,嘻嘻哈哈的说,我知道你要给我什么,可以,没问题,你给你的,我过我的。
你们记得读书时候班上那些调皮捣蛋的同学吗,他们为冲淡老师威严而做出的种种举动,不一样也是酷劲十足?
除开酷劲儿,或者我们还要承认,他们身上自有一种亲切感,让人愿意靠近他们、喜欢他们、甚至了解他们。
比如春燕,比如我。
——全文完
绍楠,2015年,于邛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