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进北川做事,我觉得自己像在赎罪一样。因为我似乎是一个受益者,别人受灾了,我获奖了。”
(图为郎铮与杨卫华) 在历经肝癌折磨数月之后,汶川大地震中拍摄“敬礼娃娃”的记者,昨天下午走了。
他叫杨卫华,供职绵阳晚报,是我的前辈与同乡,江湖人称“华叔”。
这是难眠的一夜。不同的城市里,我和很多曾与华叔有过交集的人大概都在进行同一件事,在面目模糊或清朗的过往之中追忆他、怀念他。我们的思维如果能于某个不可见的空间里汇聚成云,而云端里举着相机凝视远方的那位,就是由无数记忆碎片组合起来的完整的华叔。
第一次见面,是在汶川大地震后的秋天。像我认识的很多摄影记者一样,即便只是到咖啡馆饮个茶,他也随身带了体形庞大的相机,行色仓促而隆重。
那时的他已然因那张著名照片声名鹊起,而“摆拍”的质疑之声也盛。他不得不一次次解释,真没摆拍,那个3岁娃娃的父亲是警察,从小被训练立正、稍息,抬出废墟那一刻,突然就敬了那么一个标准的少先队礼。一闪而过的一刻被华叔抓住,照片获奖了。
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华叔的生活从此改变。“每次进北川做事,我觉得自己像在赎罪一样。因为我似乎是一个受益者,别人受灾了,我获奖了。”这是后来我从他的访谈中看到的。人性底色与职业本能在灾难中的冲突,永远无解。 那次见面,我们在劫后余生的故乡聊各自目睹的生离死别。那些一回到北京就显得极不真实的感触再次路径清晰,随一杯羌茶淌过大半个身体,时而冰凉时而滚烫。
他给我看更多立意不够重大、构图不够完美的照片。碎瓷片一样散落的房屋,排列整齐的小书包。他说是敝帚自珍,却与我的白描观极为契合。作为历史记录的大地震首先是震,不是抗震。在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语境中,我们同样需要让后人看到,一个祖祖辈辈生活了百年的村庄就是这样一夜之间消失,一座空旷了多少个世纪的峡谷就是这样凭空地挤压出了一座山。
他说堰塞湖,从前的山变成了现在的水,男子划竹筏带他航渡,到了湖心突然指指下方:“我的家,就在这片水下。”这句话不可名说地击中了我,一时手足无措。华叔说,过了雨季带你去看看。他约我一起重访那些山水,他拍照片,我写文字。
如同许多有始无终的约定,隔着几千公里慌乱的生活,我和华叔未能合作。从电话、信息里得知,震后每年他都走一遍灾区,连着几个春节在北川度过,其间似乎还为当地民众解决什么问题向大家求助,而我竟然连是否帮上了忙都已忘记。
一场轰轰烈烈的地震中,我们更像是灾难旅行者,而他把山崩地裂之后的喜怒哀乐过成了自己的日子。
去年12月,最后一次通话。肝移植后的复发,试图安慰的人反而比他更惶恐。他的声音沉着得显然是在配合我假装轻松地聊天,笨拙的我匆匆挂了电话,无言以对。
没有什么比一场预约的死亡更令人心碎。朋友圈里他说“见证过生死,还有什么坎迈不过去”,也叹“如此美好的生活,我却要和它永别了”。目送自己一步步走向生命终点的刻骨悲凉,旁人怎么揣测也是肤浅。
病中的他并没有放下相机。去年春夏,他辗转联系上正在南印度洋随舰搜索马航飞机的我。我诉说了搜寻无果而归期未期的焦灼,他答:“太羡慕你在现场,太羡慕。”做新闻的人懂得,这不是客套的安慰。新闻现场的诱惑带不来现实收益,却最容易着迷;要对抗内心野蛮而顽固的爱,极尽克制也没有用。
鞭炮声渐零落,故乡成了他乡,朋友成了故人。我把他的作品存在手机里。回看这些历史记录,我们的孩子们不会知道其拍摄者,但我们知道。这是我们和他之间的密码,这是一个短暂时代的密码。落寞的人间留了些许痕迹,便不觉得荒凉。(新华社军事记者白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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