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闯荡省城 ( 4 )
七八岁,正当读书起蒙的年龄,春妹子已经穿起背背裤、搭起烧火板凳儿,在卢志洋屋头煮一大家人的饭了。还要割猪草、煮猪食、喂猪……
山村的土灶又高又大,一口锅煮饭,一口锅煮猪潲,灶门前还吊个大瓦罐吊壶煨热水。烧的又是渣渣草草,只是炒菜才烧桠桠柴。一来火大,二来才腾得出时间站灶头。喂猪,提不起一桶猪食子,春妹子就半桶半桶的提。
就算春妹子生性聪慧伶俐,是个读书的料,哪个又来煮这一家人的饭呢?卢志洋的两个儿,从小就是啥子事都不做的,也做不来啥子事的少爷。
女人以拥有一双“三寸金莲”为美,脚裹得越小越好。一是说明这个妹仔守旧、规矩、温顺;二是表明这个妹仔,有家教,好嫁人。
女娃子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押脚、裹脚。用宽二寸长七八尺的白布条把脚缠完绑紧,把脚盔起不要脚长大(发育)。盔得好的是:双脚缠得大小一致,小脚趾不拐包,脚底不折皱,脚尖向上翘;前头尖,后跟端,脚腰像月牙弯,脚背不拱包,像个粽子一般。一下要裹三四年,中途最怕遭骨折整成残废,皮破遭灌脓以致丧命,惨不忍睹,裹得好的走路不方便,裹得不好的一步都恰(“大”字底下“步”,出版时,这个字拼起了)不得。普遍的尖尖脚,情愿跪起做事,不敢站起摆谈。
小脚一双,眼泪一缸。春妹子的脚,也拿给她伯妈裹过一段时间,但总是裹得她喊爹喊娘哭得莫奈何。春妹子的婆婆心软,以后就没有再喊大媳妇儿给她裹了。那阵,富裕人家还在估倒裹脚,穷家小户已经是做样子在裹脚,或者不裹脚了。其实,早在清政府就明文规定禁止裹脚,民国政府也一直禁令裹脚。但真正禁止裹脚还是难,尤其在偏远地塌的山乡。
伯妈当然不情愿给春妹子裹脚啰,裹了脚啥子事做不成,真正才是把春妹子白养了。
春妹子的婆婆一直跟大儿一起生活。她婆婆是卢家屋头最有权威的长老,清朝道光年间(1838年)出生。
春妹子的婆婆,取时(从来)衣着讲究,生活多有规律。她面带菩萨像,耳垂特别大,一双“三寸金莲”秀气得很。属关圣庙的居士,长行(一贯)食素。桃屋神龛供得有一尊观音菩萨瓷像;灯盏昼夜不熄,一早一晚上香,初一十五点祭蜡;隔一年的二月十九前,要带春妹子到县城出了名的广德寺,朝山进香会;取时不杀生,平时间蚂蚁(音婴)子都怕踩死;随时手持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是一位公认的阿弥陀佛。在屋头一般不做任何事,出门、走人户不是坐滑竿儿,就是乘轿子;又很爱整洁,爱喝盖碗儿茶;要不要抽几口水烟,用以驱蚊虫。眼明耳聪,记性惊人。
春妹子的婆婆最可怜她,也最心疼她,三四岁就给春妹子穿了耳朵,戴起银耳环。
春妹子是卢家屋头几房人孙子辈中,最聪明、灵性、懂事、听话、孝顺的一个。她从小就负责经佑她婆婆。给她婆婆洗脸、洗脚、捶背、捏腰、搔痒、沏茶、掺水、点烟。夏天打扇,冬天把烘笼的桴炭儿装满。
她婆婆有吃夜食子的习惯,有时间(候)春妹子在柴灶上蒸一小碗核桃米籽蛋花儿;有时间春妹子烧桴炭煨一小盅儿冰糖银耳汤,火候净是恰到好处,令她婆婆称道叫好。
她婆婆路来(一贯)爱给她讲家规家教,摆龙门阵,讲为人处事;教她背《三字经》、《女儿经》,教她纺线、用针、绣花……还教了她不少童谣,打比:
月亮光光,芝麻烧香;烧死麻大姐,气死幺姑孃。幺姑孃,会包脚,一包包个弯牛角;弯弯,弯上天;天又高,手上拿把刀;刀又快,好切菜;切倒手,你莫怪。
春妹子从小就不在大人跟前,对哪个说三道四。在伯妈屋头几姊妹中,她最吃得亏,让得人。手快眼快,见啥子学啥子,学啥子会啥子。性情也开朗直爽,好说爱笑。她婆婆昵称她:春儿。长辈和院邻都喊她春妹子。
春妹子笑起来,哈哈总是打得响脆过山。所以,也有人喊她:春巴佬儿。春巴佬儿是山村的一种报春鸟。春天的清早、擦黑爱停倒房前屋后的树子上叫,声音婉转动听得很。
春妹子从小说话口齿伶俐,翻话翻得快,而且记性好。她婆婆教他们绕口令:
春儿坡上坐,坡下站只鹅,田边有条河;宽宽的河,肥肥的鹅;鹅要过河,河要渡鹅;不晓得是鹅过河,还是河渡鹅。
春妹子的婆婆教她两三道,她就背得烂熟,而且“鹅河”分明。但两个读过私塾的叔伯哥哥,横(音环)顺要背来搅起,还前后颠倒。
春妹子十来岁时,在她婆婆的指教下,就已经是卢家屋头做家务的一把好手,而且还学会了做各种盐菜、泡菜、鮓菜。
左还(总还),春妹子跟她婆婆有很深的感情。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婆婆去世了,将将九十岁。春妹子是卢家屋头几十个下辈哭得最伤心的。
她婆婆去世时,下午凭(音喷,意躺)倒马架子上养神,以后就没有喊答应。就像睡着了,又莫得一点儿先兆,没有磨造任何人,相当安详。
她婆婆的丧事,在卢家大院办得硬是隆重:
卢志洋、卢志奇……五个,伯妈、三伯妈……共十个,全部穿白布长衣,外套粗麻布背褂。
卢志洋他们还披麻戴孝,即头戴粗麻布帽,脚穿粗麻布鞋,手持两尺长的戳丧棒触地躬腰而行。
伯妈她们戴尖尖孝,就是把九尺以上的白布孝帕折成尖尖顶捆戴在脑壳上,脚穿蒙了白布的孝鞋。
春妹子这辈孙儿孙女,全部脑壳包孝帕,穿白布孝衣;族亲几十个只包六尺孝帕。
还请了关圣庙的几个和尚来诵经拜忏、超度亡魂;又请了卢家场街上的戏班子,打了七夜围鼓、唱戏做道场。
出丧这一天,卢志洋捧灵牌,卢志奇他们手持引魂幡;樟木大灵柩由十六人抬,灵柩两边拴白布作开路纤索,孝子、侄、孙、女、媳等亲友族亲牵了一华里路……
自从春妹子的婆婆去世后,春妹子做啥子都要格外小心。她最怕惹她伯伯、伯妈生气。
卢志洋平时间倒还不多言不多语。伯妈早先一直没有同老人婆(春妹子的婆婆)处好过,春妹子的婆婆去世后,伯妈一下变得多歪,虽从来没有骂过打过春妹子,但横顺要做脸做色,要不然就拈过拿错,总是这儿不生筋那儿不告口。
春妹子一根生(从小)就有极强的自尊心,从来都是响鼓不用重锤。只要她看倒她伯妈脸色不好,心头就很难受,简直比打她一顿还恼火。
可以说,春妹子从小长到大,硬是尝够了没有亲爹亲娘的滋味:平时间桌子上有好吃的,她总是往她伯伯、伯妈碗头拈,自己忍嘴说不喜欢吃。大多数时候,都是舀剩饭、拈陈菜;一年换两套新衣裳,要全家人都换完了,才轮到春妹子换一套;天天净是全家人都洗脸洗脚上床睡了,春妹子才能进屋困觉;而做家务又是做得最多的,还取时(从来)不敢对两个叔伯哥哥有半点论劲(计较),更不敢产生丁点儿不满。
自从春妹子的婆婆去世后,她简直在卢家屋头更是毛根儿都忙来立起了:早晨天不亮就起来,夜深了她的两个叔伯哥哥都在扯扑鼾了,春妹子还在亮油壶子底下纺线线、打鞋底、纳袜底;一大家人的三顿饭,不仅不敢锉时,还要把各道菜的味道儿炒好;打扫房间(音杆),把大石缸的水扯满,割猪草、捡柴、栽菜、喂猪、洗一大家人的衣裳。算得上是变牛变马……连屋头请的两个长年都不如,长年只负责田头的活路。
哪怕春妹子难逢难遇挤点儿空出来,同邻里的女子、大孃大婶摆谈点儿挑花绣花的龙门阵,也怕她伯妈发现。
为此,春妹子在房子背后悄悄儿哭了不晓得好多场,丁点儿都不敢拿给她伯妈察觉,一旦遭发现,伯妈就要说春妹子:“短嫩颠的,你腋杆长硬了嗦?从小把你养大,简直莫得良心……”
春妹子长行(时常)做梦梦倒(到)她的婆婆。年逢正月初一和清明,给她婆婆上坟烧纸的时候,春妹子才敢当倒伯伯、伯妈的面大哭一场。
直到春妹子十三岁,叔伯大哥卢元辉结了大嫂,春妹子才稍稍好点儿。春妹子的大嫂,都喊谷舅娘;春妹子十四岁时,叔伯二哥卢元之也结了二嫂,都喊罗舅娘。(待续)